深圳前市委书记李灏:改革者,要明白事理,更要奋不顾身
【报纸名称】:
【出版日期】2008.07.22
【版次】第5版(政经)
【入库时间】20101230
【全文】
1992年1月,在深圳国贸大厦的旋转餐厅,李灏向邓小平介绍深圳改革开放和经济建设的情况。
本报记者 黄 磊 金 城 广州报道
“有些事儿你必须做,只要利国利民。深圳80年停薪留职的改革没有一项是有红头文件的。我们是按照实际出发发去改改革——最大的实际就是国情。”
在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浩荡宏图上,无数音影身形随跌宕的情节演绎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转型轨迹。
李灏,就是其中之一。他掌舵的8年的深圳经济特区,就是其中之一。
1985年,李灏从国务院副秘书长的职位上调任深圳市委书记,此后八载,他一直在这里主政,是深圳特区历史上任期最长的市委书记。
他力推深圳改革开放。在他的任期内,深圳成立了全国第一家外汇调剂中心,颁布了《国营企业股份化试点暂行规定》,成立了招商银行、深圳发展银行。李灏还为经济特区争取到了最重要的资源——特区立法权。
“深圳的立法权比省大,所谓大,就是特区立法权,很多人不珍惜这一点。”谈及这项李灏从特区争取到的“改革特权”,他不无感慨。
李灏直言,“作为一个从政者,我从来是把实践作为第一。”在他眼里,“很多人讲要‘理论-实践-理论’,这是一个循环。但是我认为,应该是‘实践-理论-实践’。否则,我们可能没得到发展,也没得到效率。”
“深圳上世纪80年代的改革没有一项是有红头文件的。”李灏复述的,不仅仅是作为一个个体的生命体验,也是一个民族国家摸索复兴之路的往事。这份记录,也是此后改革的镜鉴。
30年往昔:从中央到深圳
《21世纪》:中国的改革开放从三十年前发轫。在经过了长期的封闭和频繁的政治运动之后,我们的国家和人民对改革开放的迫切渴望,体现在什么地方?改革开放的大幕是如何开启的?
李灏:当时的很多运动,代价太高了,所以,我们不能太极端,要避免极端化。罗马俱乐部的主席就曾说,要“避免极端”。我们做什么事坚持从实际出发。
邓小平就是意识到这个问题。因为1977年初步考察(记者注:1977年7月,邓小平复出后,就高度重视并大力支持各类出访活动。1978年5月,中国政府西欧五国访问团出访。这次访问,是建国以来第一次以中国政府名义派团访问西方发达国家。)回来写了报告。报告觉得我们闭关自守,外面变化那么大,我们还在固步自封,自己还关起门来。
所以,改革开放缘起,“对外开放”的策略很鲜明。对外开放要开放资源,这就涉及到体制要慢慢地进行改变,于是,体制改革提上议程。
《21世纪》:1985年,从国务院副秘书长的位置上调到深圳,此后8年你一直主掌深圳。离京的时候你就说:“我要上前线了。”在当时,你认为“改革开放”就是政府工作的前线,深圳特区就是改革开放的前线?
李灏:我引用过一句话: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如果觉得这只是谋一个省或者谋一个市,大家会觉得你谋这个区域跟全国有什么关系?我最早提的深圳是全国的深圳,你不要全国支持你,你建立特区就没有必要了,这就是大局意识。
《21世纪》:你刚到深圳的时候,特区是什么状况?深圳特区的改革是如何铺展开来的?
李灏:我刚来的时候,深圳的财政收支还不能持平,经济也不能持平。当时你问(下面)经济状况怎么样,GDP怎么样,财政收入是多少,资产是什么状况,是负债还是什么,他们都不知道。
所以,我就组织了所有的政府机构,统统交给国资委的系统,“一号令”过了两年才查清楚,我说如果当年收入好就借一点钱去平衡,政府哪能欠那么多债呢?我上任的时候一年半的财政收入,经过公共财政允许借债的行为,但不可以给企业担保。企业可以借债经营,但不可以给担保,另外所有的国有企业改为有限责任公司。
特区的改革,也要做很多突破和试验。这些情况,就要跟上面沟通。有些时候,上面不批评你也不反对。既然让我管试验区,怎么能不让我试验呢?
有时候,上面也反对。比如有关部门就板起面孔,“不到期结汇就罚你深圳”。罚我也没办法。有领导跟我说,如果我们不完成进度,按照现在的出口创汇马上到中国银行结汇,那当初的深圳根本就搞不成外向投资。一个政策就是影响一大片啊,因为当时出口是亏损的,进口是赚钱的,我这样做是明摆违反外汇管理条例,后来上面也默认了,默认了两年才发话,过了两年才下通知进口。
所以说,很多事情有一些不赞同也不敢批评,有些反对但也没有严令禁止。
《21世纪》:这就是说,在改革的初期,改革是冒着很大的风险的。而就是顶着这样的风险,深圳特区还是继续有条不紊的推进各项“突破性”的改革?
李灏:我们对设计的方案反反复复讨论,最后都被国家各部门通过,比如我们的房改方案、土地制度、深圳交易所的设计等等都被保留下来。
当时我们搞股份体制改革,挂了国家的名字,其实国家没有投资,但我们搞起来了,我们也成功了。当时,我们还不敢讲,拿出部门收益来奖励管理层,企业内部也有人不赞同,我到北京找了两个权威,一个搞法学的说从不反对,但是从中国的法律上讲不是很清楚;另外一个搞经济的主张股份制改造的,就赞同。那后来我怎么办呢?我说单批次报国家体改办,一个一个操作,最后也这么操作成了。即使后来也有很多人不赞同,因为那时候没有统一的规定。
《21世纪》:改革,是在实践中突破既有的框架。但是,很多时候,改革如果摆脱原有的理论指引,就可能失控。你不知道改革会走向哪里,最后就只好以“成败论英雄”了。
李灏:我曾跟教育部的领导人提起过,我们搞改革就是搞实践的。我不大讲观点,因为如果讲多了,就会招惹是非,事情最后也做不成。作为一个从政者,我从来是把实践作为第一。
很多人讲,要“理论-实践-理论”,没错,这是一个循环。但是我认为,应该是“实践-理论-实践”,否则,我们可能没得到发展,也没得到效率。
有些事儿你必须做,只要它利国利民,深圳80年代的改革没有一项是有红头文件的。我们是按照实际出发去改革——最大的实际就是国情。
《21世纪》:你在深圳推进了很多体制上的改革。我们总听到,说市场改革、经济改革都容易;一触碰到深层次的体制改革,你是怎么做的?
李灏:我把政府的两种职能分开。政府的一些公共行政事务的职能和管理企业的职能完全分开。
中国的改革是渐进性的,这是社会主义制度的自我完善,是由上而下,上下结合,是渐进的,不是一下子突变的,不是暴风骤雨似的。当然,这有个前提,就是党内的先进性建设,党本身的自我完善。没有这个前提也不可能由上而下,如果中国没有个邓小平出来担任党的最高层领导,我们的改革可能也搞不出来。有了他的指导思想,他没有教你改革什么,但是他有指导思想。这指导思想,就意味着我们的改革不是盲目的。
深港合作:广东再解放思想
《21世纪》:广东正再一次提“解放思想”,这是对上一轮发端广东的改革开放的响应。以你的经历来看,如今我们解放思想,进一步深化改革开放的原因是什么呢?
李灏:光比GDP有什么意思。
广东要做先锋。先锋是什么意思?全国很多地方都还没有这样做,我先做了,我先去探索了,我先走一步了,先做实践。谁是特区?实际上广东省也是特区。有些事儿不做,你拿什么影响全国。
其实,大的方面改革我们都有了,深化完善的问题,涉及到其它方面的改革,像上层建筑、生产关系、社会改革等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现在,为什么广东要进行解放思想大讨论呢?这就是发动,发动大家重新去认识。
《21世纪》:深圳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绩,这些改革成绩中,你认为最值得总结的是什么?在哪里我们可以肯定这一轮改革?
李灏:前些天,我见了华为的老总。他跟那些靠垄断、靠资源的企业不同。真正好的跨国公司是华为,华为海外的员工1万多。我觉得,华为给中国指明一种方向——开放到一定程度了,我们不只是请进来,还可以走出去。走出去,我们的影响力是很大的。
在世界上,华为让外国人感觉到了中国的厉害。
《21世纪》:但是,改革开放30年后,我们已经取得了成绩。在经济指标上,更是成果斐然。我们怎么继续改革?
李灏:遇到的阻力大是一个,要说成绩,每个人都可以陶醉一番。深圳去年的税收有2600多亿,上缴中央就有2000多亿,这谁能想到呢?
深圳经济总量不讲,包括各种参数,包括政治体制改革,深圳是不可代替的。深港共建大都会是最好的结果,这包含了两个层面,一个体制方面,一个是走向世界,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是国际竞争力的问题了。
中国人如果能构建出一个按国际标准的国际化大都市,与伦敦、纽约媲美,对中国的经济带动有多大?对体制的影响多大?现在的问题是中央没说话。我们等待好久了,前年香港有呼应了我们就做了。
所以汪洋书记提“国际视野”是绝对正确的,汪洋书记强调这一点我是赞同的。我们有这个条件,不应该浪费这个资源,可以扮演的角色为什么不扮演呢?
《21世纪》:你判断,深圳下一步突围的方向在“深港合作”?
李灏:把深港的关系弄好了,龙头不但是带动珠江三角洲,也是面向全国。它的作用不是深圳一个小地方,我们国家视野很广阔,网络沟通也很容易,如果我们没有这种视野是不行的。
要明事理 更要奋不顾身
《21世纪》:在前三十年的改革开放中,从改革的来看,中国通过开放意识到了我们改革的必要性。我们应该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国外的模式?再如何反思我们自己的制度?
李灏:我觉得不要照搬哪个国家的模式。我解释过邓小平的开放思想,就是学习、借鉴全人类的一切先进成果,好的东西我都要学习,教训也要学习,这样国家就会稳步前进了。
共产党是不断前进的,用改革的方式自我完善社会主义,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可能就不行。现在想一下,以往我们走的路子就是由上到下,取得了社会主义的不断完善,这就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你要了解什么叫中国特色,最重要的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我们有多元化的产权结构,多元化的体制,多元化的国民政治协商,多党参与、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
《21世纪》:改革开放最终会落实在个别的决策者和改革的先锋身上,由这些人来担当改革的历史重任。
李灏:人家说中国的人物:一个孙中山、一个毛泽东、一个邓小平,他们开创了一个时代,别人都在他的思路下走。新加坡的李光耀讲过一句话:这条路实验成功,就说明中国邓小平推行社会主义的道路是走得通的。他都理解,就是一种改革,一种尝试。
一个推动改革的人,要明白道理。现在我们要完成我们的转型,还需要一批奋不顾身、直冲事业的同志。
详细来说,一个是要学习、吸收国外的知识就开放,国外的一切文明成果的吸取很重要,还要认真思考,总结经验,这是明白该做什么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自己要明白;第二个才是敢不敢做,这是有风险的,你能不能奋不顾身,能不能负起责任,敢不敢承担风险。现在改革是有风险的,每一个人不积极,事情当头首先想对自己有利没有,有风险没有,如果完全按照个人价值观来讲很多事儿是不敢做的,一些人认为对我有利才做,这是不行的。
《21世纪》:你总结,自己是一个怎样的改革者呢?
李灏:我确实也是奋不顾身的。首先要明白事,要有理性、有思想理论的指导。我觉得,对人民是有好处的那我就勇往直前。
你在你的位置执行这个权力,你有这个权力去开放、有这个地位去改革,你不去做就相当于犯罪,那你对不起组织的委托,对不起老百姓,我这种责任感还是有的。
(本文根据采访录音整理,未经李灏本人审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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