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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陈道隆的中医情怀

作者:陈梦月 出版日期:2014.03.16 点击数:0

【作者】 陈梦月

【报纸名称】:新民晚报

【出版日期】2014.03.16

【版次】第B07版:星期天夜光杯/记忆

【入库时间】20140330

【全文】

▲ 上世纪六十年代,陈道隆先生在家中工作

▲ 陈道隆先生的膏方墨迹

▲ 上世纪六十年代本文作者与父亲陈道隆合影

▲沈尹默先生给陈道隆先生的信

▲ 沈陈亦亲亦友,情谊深笃,故集沈字为道隆先生著作题署

◆陈梦月

【作者简介】

陈梦月 陈道隆之女,中医,供职于上海交大医学院附属上海内分泌代谢研究所。

多少年来,在绵绵春雨或秋霖沥淅的不眠之夜,我总是守着窗边的孤灯,展读父亲五十年前在那不寻常的年代中,写给我的几封毛笔信:“梦月:农忙时,想来你们较闲,应该多帮农民一些忙。昨夜倚枕听雨,浮想翩翩,不得成寐,取了一本王旭高医案,读到咳喘门,有发时服方,有平时服方……抄给你读,希望你在临床实践中可以得到经验……”信中殷切希望我能成为不离基层百姓的一名合格的中医师,舐犊之情,跃然纸上。常言道严父慈母,我心底里的肺腑之言是慈父慈母,读父亲的手迹,怀想父亲对我几十年来的爱护与培育,不禁潸然泪下。

青年教授 忧国救灾

我父亲陈道隆(公元1903 ~ 1973年),杭州人,幼禀庭训,聪颖善悟,好文词,精书法,立志业医,扶厄济世。1919年浙江省开办中医专门学校,我父亲当时只有16岁,与学校规定18周岁方能报名尚差2岁,而这个机会十分难得,就虚报两岁年龄而参加考试。历来传统中医只有师徒相传的传承方式,但浙江省时髦地将中医专业纳入到高等教学的范畴,这一新生事物,引起杭州轰动,考生踊跃逾千数,竞争激烈。我父亲旧学深沉,从容应对,在口试时,答题周密,引证切当,并慷慨陈词,愿献身中医事业,救死扶伤,报效祖国。一腔热血,考官的心被深深地打动,在百里挑一的比率下,录取了我父亲。五年寒窗,他在废寝忘食的苦读中度过,传统医学带给了莘莘学子以无尽的深思、忧患、欢乐以及前进的力量。功夫不负有心人,毕业时,年龄最小的他竟在所有大哥哥行列中的成绩,雄踞榜首,引起了学校的进一步重视,被聘留校任职。24岁擢升附属医院内科主任,兼任校董监督,授予教授职称,这在中医高等教育史上可谓是绝无仅有的好评和荣光。

1924年杭州瘟疫流行,死者接踵,一时社会上人心惶惶。而当时抗生素还未面世,西医因此束手,作为面对凶险疫情的我父亲,沉思着汉张仲景的训示:“感往昔之沦丧,叹横夭之莫救,乃勤求古训,博采众方”。一边细心体察着每个患者的症状、病情的细节和发展趋向,一边钻在古书堆中寻觅自古以来中医对救灾的学术精华,把古人的学验与目前的病情结合起来,深思熟虑,发挥中医学术的特色和优势,提出了一套切合实情且行之有效的治疗法则,他认为“疾病突发时当机立断(用重药、峻药逆转病势)”,“蜕变时勇起直追(用猛药铲其病根,除病务尽,不可姑息)”,“缓解时因势利导(视正、邪消长、灵活施治)”,“消退时培元固本(邪去正虚,亟亟养正)”。在这原则下,我父亲敢用重药痛击病邪,善用轻灵分消病势,能持甘药扶正达邪。果然,中医中药也能治重症、急症,许许多多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病者,经我父亲的悉心救治,一一妙手回春,于是,陈道隆的名字就在杭州这场疫病的爆发中,变得家喻户晓,童叟皆知。

1937年日寇侵占杭州,在这民族存亡的危机时刻,一小撮汉奸策划成立维持会,有人主张要我父亲当会长,闻讯后,他告诫亲友:生为中国人,死当中国鬼,宁死不做汉奸。并从容应对,在有人跟踪的情况下,某天半夜三点,他示意要乘车观赏“西湖夜景”,绕兜西湖一圈后,他命司机,上钱塘江大桥,直驶上海,脱离虎口。

悬壶沪渎 名动公卿

我父亲来上海是避难而蛰居的,虽是医生只在金陵中路大成里居所为相熟的亲友看看病而已,不公开挂牌。却也不胫而走,在社会上名声日隆,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逐渐接受了百姓的求诊,以致接应无暇,他十分体恤贫病患者,规定每日留出名额,为穷人诊病送药,并指定到延安中路童涵春中药店取药。他一再告诉学生“对病人要极端热忱、负责,病人没有贵贱之分,必须一视同仁。”这颗赤子之心,深深地埋在后学和子女的心中。

父亲的人品和医术,在当时社会的上层颇被称道和敬仰。人吃五谷,都要生病的,权贵如杜月笙、黄金荣,后来的高官显要如吴国桢、宣铁吾等,都来大成里找父亲把脉诊病,但父亲言定,诊病必须事先预约,排队候诊,达官贵人也不例外。

父亲好文词,能书法,对进步文化人士格外仰慕,如与鲁迅、郑振铎等情谊深厚,互有书信往来,间也为他们治病给药。著名学者沈尹默先生的夫人褚保权,是我祖母的侄女,亲情再加上友情,父亲与尹默先生成了相知数十年的莫逆之交,彼此遇事都相互拜托与照顾。

上海沦陷时,一次郭沫若从日本归国,途经上海,拟去重庆,时日寇与汪伪特务皆有意加害他,便躲进沈尹默先生当时的愚园路美丽园寓所里。一日沈密电我父亲,嘱速带长衫、马褂各一件到其家,让郭穿上,打扮成一老中医模样。我父亲当时在租界有医生汽车特殊通行证,让我父亲护送郭到吴淞口船码头,目送他上船离沪。

杜月笙十分器重我父亲。解放前夕,国民党军队溃退台湾,杜离沪赴港前,找我父亲谈话:“我在香港已为你安排了住所和汽车,希望你能随我同行”。同时取出两张赴香港的飞机票,交给我父亲。父亲怀揣机票回到家中,左思右想,百感交集,想到了时局的动荡,想到了国民党的腐败,也在迷茫中冀希着未来的新时代,又不忍弃离诸多病友,终于,没有把两张机票的事告诉我母亲,选择了留在上海。

中西结合 造福百姓

新中国成立后,中医事业如枯木逢春。中医进入了各级医院,并创办中医大学,卫生工作的精神之一,是西医要学习中医,走中西医结合的道路。我父亲欣喜万分,衷心支持。1958年华东医院、广慈(现瑞金)医院特聘我父亲为中医顾问,他欣然接受,但提出三条件:一、不收薪金;二、不担当任何职务;三、不参加医院各种会议。

对于我父亲的来到广慈医院,各级领导十分重视,由西医内科泰斗邝安堃教授执师贽礼相事,开展中西医结合。每周四下午,由邝教授陪同,我父亲巡视内三病区,讨论中西医结合治疗疑难病症。

邝教授是新中国内科学的开拓者之一,全国政协委员、国务院学部委员,1958年任广慈医院内科总主任,第二医学院副院长,上海内分泌研究所、高血压研究所所长,是第一位在法国获得最高荣誉“骑士奖”的中国学者。研究西医最高端的邝安堃,却酷爱中医,这其中有段原委:上世纪二十年代邝在法国学医,当时学的是外科,但他的导师著名的法国医学科学院士,竭力说服他放弃外科而改学内科,以利他回国后研究珍贵的中国传统医学,把传统医学的精华,造福当代百姓。邝教授牢记了导师的嘱咐,决心专中西医结合的道路,走西方院士极端珍惜而却被当时少数国人鄙视、抛弃的传统医学的研究道路,然而回国数十年来,他并非一帆风顺,直到与我父亲相识,互为学术知己之后,方始豁然开朗,正如邝教授自己所说:“要走研究中西医结合道路,直可谓坎坷不平,回国十余年中,尽了极大的努力,却毫无头绪,解放后在党的中医政策指引下,挽救了摇摇欲坠的祖国医学,号召西医学习中医……1958年上海第二医学院附属广慈医院聘请了陈道隆老中医为内科顾问……指点学习方法,解决疑难病症,”让邝教授尝到了中西医结合的甜头,坚定了自己的前进道路,他深情地说:“平时,陈老师总以诲人不倦的精神,答复我们提出的有关问题,这样,在我们师徒之间,增加了友谊,消除了中西医间的隔阂……”在这种愉快融洽的气氛中,中西医高端的结合,在临床中出现了不少意想不到的佳效。

如1959年1月内三病房病员李××,神昏、周身浮肿,诊断为甲状腺癌,甲减粘液性水肿深度昏迷。西医进行抢救,疗效甚微,邝教授说这种病例死亡率很高,西医没有特效治疗,只能寄托希望于中医了。我父亲仔细诊察病情,把脉验舌之后,断然取温补脾肾法,开方二帖,继用温通固本法又二帖,病情渐渐出现了转机。再续方二帖至2月2日,患者遍身浮肿渐退,神志转清,又追方四帖,浮肿退净,神志清晰,饮食正常,二便调畅,腐腻苔化,脉转有力。在邝教授的主持下,我父亲用中医温通之法,缓解了这例重症病人,让邝教授对中医心悦诚服,他说:“陈老师成功将这样危险严重的粘液水肿性昏迷治愈,我们极为惊奇……奇迹!太神了!”时隔16年后,1975年3月,我们到李女士家中随访,她已67岁,身体健康,饮食起居正常。

我父亲挽回的许多重症案例,1962年广慈医院在院内曾经展示,公布于众,褒扬了传统医学的奇迹。我父亲另有重任为当时的领导同志治病,在华东医院任特约顾问时,凡是中央领导、省市负责同志到华东医院治病须求诊中医的,医院就电告我父亲,派车来接。不少文人画家名人与我父亲情谊甚笃,不仅诊病或清茗闲聊也常是我家座上客,其中有赵朴初、陈望道夫妇、刘海粟、吴湖帆、柯灵等等。“文革”中姚文元的父亲姚蓬子患肺癌,第六人民医院邀我父亲会诊,我父婉辞说:自己是被管制的“反动学术权威”,又没有处方权。几天后,六院医生带着姚篷子夫妇登门求诊。父亲惶恐:“你们把车停在我家门口,对我的‘改造’不利,我无处方权,怎能看病?”六院医生说:“我来转方。”无奈之下,我父为之诊治了几次,姚蓬子自述病情有转机,并当面取出姚文元从北京拍来的电报念给我父亲听:“父亲:知你在道隆先生处诊病已有好转,儿放心,文元。”在当时特殊的社会环境下,我父亲能不趋炎附势,十分难能可贵,这正是我们民族的知识分子的脊梁骨精神。

我父亲持家极严。当年我中医班毕业,有政策名老中医的子女可以照顾,我父亲对校领导说:“让她到艰苦的地方去锻炼。”于是,我被派到最基层的地段医院去工作。我大嫂在北京中科院化学研究所工作,是当时的全国“三八”红旗手,其母年老病重只生她一人,孤身在沪,极希望大嫂能调回上海中科院分院工作,照顾母亲。此事只要我父亲向中科院郭沫若院长开口,事情必能成功,我父亲却郑重地对大嫂说:“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解决,我不能插手的”。

这两件小事,我父亲似乎大不近人情,数十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我深深地理解了父亲的内心,严是爱,让我们从中得到锻炼,自力更生,走正路,去争取自己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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