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八年一觉牡丹亭
【报纸名称】:
【出版日期】2011.11.20
【版次】第B07版:文学副刊
【入库时间】20120620
【全文】
台湾知名作家白先勇。 资料图
▲《牡丹亭》“惊梦”一折中,男女主角通过甩袖表达缠绵的爱意。资料图
本报特约记者吴了了北京报道
白先勇这次来北京依旧与青春版《牡丹亭》有关,12月初,这部“走遍世界”的昆曲将在毗邻天安门的国家大剧院举行它的第200场庆演,然后宣布封箱。新闻发布会上的白先勇强打着精神却掩饰不住身体的疲惫,他比照片上清瘦许多。这个74岁的老者在过去的八年间带领着他一手培养的“白家班”辗转世界各地,所到之处无不一片姹紫嫣红。而今回首,他却只淡淡一句:“人生就是一些因缘际会,当时看起来好像是无足轻重的一些事,却会影响你一生的轨迹。”
第二折·
千锤百炼青春版
白先勇一直在担心昆曲古老的表演方式与现代观众的审美间的冲突。早在1990年代末,他就有了制作一出经典大戏,以此培养一批有才情的年轻演员,并吸引一批年轻观众的想法。那正是昆曲最黑暗的时期,大陆一大批昆剧院都因商业价值不高面临着解散、并入京剧院的危险。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2001年5月18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了第一批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代表作名单,昆曲名列榜首。这对一直在海外宣传昆曲的白先勇来说,无疑是一个天大的鼓励。
然而昆曲所获的这项殊荣除了让“相关部门”增加了无数“相关会议”外,再无其他,白先勇坐等的经典昆曲大戏并没有被排上重排的日程,他终于坐不住了:“一直开会不行,开不出戏来的。要快点儿制作出一个戏才行,不能再等了,再等的话师傅老了教不动了,观众都流失了,怎么办?”集合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自己先来制作一出大戏的念头逐渐在白先勇的头脑中清晰起来。
青春版《牡丹亭》的诞生,也是一个机缘。
2002年冬天,白先勇应邀赴香港做十场昆曲讲座,其中有两场的听众是中学生。让1500个十来岁的孩子集中精力听他讲两个小时的昆曲,白先勇说,那是他教书生涯遇到的最大的挑战。于是,白先勇便与主办单位商量,想找几位年轻貌美年轻演员来演几折昆曲中的爱情剧目,以此提高孩子们对昆曲的兴趣。正巧主办方去请的就是后来成为青春版《牡丹亭》主创的苏州昆剧院的演员们。演出效果非常好,中学生们对这种平生第一次看到的表演形式非常有兴趣,没有人退场、也没有人聊天打电话……这给了白先勇很大信心,他想,中学生都迷住了,做出一个青春版《牡丹亭》给年轻人看有希望。
从寻找演员开始,白先勇一路亲自操持:柳梦梅要有古代书生的味道,杜丽娘要眉目含情……生旦净末丑都找齐了,白先勇又请来两位专擅《牡丹亭》的顶级昆曲演员一对一、手把手地传艺两位男女主角。从2003年开始,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磨”年轻演员的功夫,“真的是磨。男主角因为要跪,磨得膝盖出血;女主角跑圆场磨破了鞋子……”,白先勇跟演员们一起生活了几个月,每天看他们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练戏,“难怪昆曲又叫作水磨掉。磨死人的。我看了他们这种水磨功夫以后,对昆曲又增加了十二万分的尊敬,这是我们了不起的艺术。一举一动、一招一式都规范得不得了。”
昆曲讲究“四功五法”(即“唱、念、做、打”四种表演基本功和“手、眼、身、法、步”五种技艺方法的合称),一点都不能随便。白先勇很怕观众将“青春版”误会为“通俗版”,他多次强调,“青春版绝对不是只有年轻的演员、给年轻的观众看,也不仅仅是将呈现方式融入了现代元素;它的四功五法完完全全是按着老师傅的规矩整套传下来的,属于是正宗正派的演出”。
与此同时,在台湾一个为青春版《牡丹亭》做编剧,做服装设计、舞台设计的团队也“磨”了一年。大陆有一流的演员、一流的乐队,台湾有先进的设计和舞台美学理念,二者取长补短,共同打造出了这部在全球范围内掀起昆曲热的青春大戏。
2004年,青春版《牡丹亭》台北首演。
在有1500个座位的剧场连演六场,9000张票转瞬销售一空,场场爆满。这群年轻的小演员平常没见过这个阵势,一上台都紧张得不得了。“我们那个小春香,她说腿都发抖了”,其实白先勇坐在台下比台上还紧张,他替演员担心:“九个钟头的戏,忘了词怎么办呢?那么多词,万一出了什么错可不得了,我们宣传做得那么大,票卖的精光……不过他们真的很争气,九个钟头演下来没有出错。”演出结束后,所有观众都站起来鼓掌、喝彩,持续了近二十分钟。青春版《牡丹亭》征服了台北观众。白先勇说,“最要紧的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一路走下来了”。
第一折·
起心动念皂罗袍
白先勇认为他这一生大概做了三件事:写作、教书、“复兴”昆曲。
作家白先勇从1958年首次在台湾《文学》杂志发表短篇小说《金大奶奶》,迄今已过半个世纪,文坛称其为“当代中国短篇小说家中的奇才”,更有评论者认为“五四以来,艺术成就上能与他匹敌的,从鲁迅到张爱玲,五六人而已”——可谓登峰造极。关于教书,白先勇1965年获硕士学位后,赴美国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任教中国语文,直到1994年以教授身份退休,教书29年。白先勇喜欢当老师:“我对学生很好,很关心他们,而且要求很严。”唯独“染指”昆曲,对他像是生命中一场美丽的意外。
关于第一次与昆曲结缘的记忆,白先勇不知被问过多少次,答过多少次,然而每一次重述他都全心全意。
“我第一次接触昆曲是不到10岁的时候,在上海美琪大戏院”——1946年,白先勇随家人来到上海,正赶上梅兰芳抗日战争胜利后回沪第一次公演。梅兰芳本以京剧见长,是赫赫有名的伶界大王,那一次却特别唱了四天昆曲。白先勇说,和梅搭档的于振飞先生告诉他,这是因为抗战八年间梅先生蓄须明志,不给日本人唱戏,彼时刚开嗓,还未完全恢复,因昆曲的调门较京戏稍低,所以于振飞先生就说服他唱昆曲。白先勇清楚地记得那晚听梅兰芳唱的就是《游园惊梦》,《牡丹亭》中最出名的一折。“很奇怪,他唱的其它几折我都没看到,偏偏那一天我去看,就是《游园惊梦》。”——白先勇由是感叹:“人生就是一些因缘际会,当时看起来好像是无足轻重的一些事情,却会影响你一生的轨迹。”
当年因为年纪太小,白先勇并未听懂梅兰芳在唱什么。但《惊梦》一折中皂罗袍(曲牌名)的那段音乐却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小孩子听了音乐会记得”,从此,他一听到那段哀婉缠绵的皂罗袍响起,就开始沉醉了。
而之后多年,白先勇都没有再听过昆曲。国民党战败,他随父迁居台湾,直到时隔三十九年后,再回到上海,“1987年我在复旦大学客座,住了一个多月到最后两天快要离开的时候,有人告诉我上海昆剧院在演全本《长生殿》,我一听就兴奋得不得了,马上托人弄了两张票。”这出戏让50岁的白先勇激动不已,“我看完了以后跳起来拍手,人家都走掉了,我还在不停喝彩。我想那天晚上不光是为那出戏,我在心里感动的是我们的文化,这么了不得的艺术,一定不能让它再衰落下去。”那时候的白先勇并没有想到自己将来真会做昆曲,只是动念。然而佛经上说,一旦起心动念,就有了因果。
看完《长生殿》后,白先勇兴奋得不愿离开 ,便到后台去找那些演员们聊天。“跟他们谈天我舍不得走。我说今天晚上我请你们吃饭,我们再来聊下去”, 1987年的上海,饭馆不多,由于没有预定,找了几家都是人满。此时演员中有人提议不如去越剧院开得越友餐厅吧。白先勇一听,那家越友餐厅地址在凤阳路150号,“那不就是我的老家吗?我去台湾前就住那儿。”一去果然,越友餐厅正是当年白家的小客厅。白先勇笑道:“三十九年没回来,回来请客请到自己家里面去了。这好了,真是游园惊梦啊!”那天晚上,他不由地喝了两瓶烧酒。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从那以后,上海、苏州、浙江等地的昆剧院常到台湾演出,白先勇就有机会看了很多的昆曲,将童年的旧梦一做到底。
第三折·
姹紫嫣红牡丹亭
在大陆,青春版《牡丹亭》的第一站回到了苏州。
苏州大学剧场1700个座位爆满,连演三天,有从杭州、南京,甚至从北京特意赶过去看演出的观众。每当回忆起《牡丹亭》所到之处受到的欢迎,白先勇的兴奋之情都溢于言表:“青春版《牡丹亭》快演出200场了。在中国大陆,我们去了20多个城市。最北到过兰州、西安,最南到过我的家乡桂林,和厦门。”在厦门大学演出时,近4000人涌进剧院的场面,把白先勇吓坏了。
据统计,青春版《牡丹亭》上演的八年间,大概吸引了全球40万人次的观众,其中70%是年轻人。白先勇坦言,这多少出乎他的意料,“我没想到它的生命会这么长,演了八年。抗战也不过八年”。白先勇带着他的团队演遍了全世界:美国、英国、希腊、新加坡……所到之处,皆是一派热烈。
“千万不要以为西方人看不懂昆曲,只要你的艺术水准达一定高度,他们懂”,白先勇以芭蕾舞作比,“它的形态、肢体语言那么美,你就被吸引了,至于在跳什么故事不要紧,看它很美就行了”。
2006年,白先勇带着《牡丹亭》在美国巡演,产生了很大反响。白先勇曾问过这些各行各业的美国观众为什么如此热衷于一部中国戏曲,回答是:第一喜欢它的精彩的表现方式,比如甩袖。美国人对可以用甩袖来表达爱意,而且表达得如此细腻缠绵,感到非常震惊。甚至有剧评家专门对此撰文:“甩袖的语言那么丰富、性感,又那么典雅、含蓄,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第二喜欢它朴实的爱情。全世界的爱情都是相通的,《牡丹亭》中有杜丽娘与柳梦梅,莎翁剧中有罗密欧与朱丽叶。“不过”,白先勇笑着说,“罗密欧与朱丽叶死了之后就活不过来了,但我们的杜丽娘与柳梦梅可以复生,再继续谈恋爱”。此外,很重要的一点是昆曲的音乐很优雅,笙萧管笛的伴奏婉转缠绵,相比于京戏的弦乐和打击乐更容易被接受。有美国媒体评价《牡丹亭》是继梅兰芳1930年代来美演出后,中国戏曲艺术带给美国人第二次巨大冲击。
2010年,《牡丹亭》又杀到伦敦——那里是全世界的演艺中心,每晚都有一百多场戏剧在同时上演。“伦敦的观众非常挑剔,在他们眼中,戏剧就是莎士比亚”,白先勇难掩动容,“可当他们看到我们的昆曲,反应热烈得不得了。让西方人在那里坐9个小时看我们的戏,不容易。没有人看一半走的,所有人都看的全神贯注,我很感动”。伦敦的一份时报,居然破例在一周之内登了两篇《牡丹亭》的剧评,通篇的溢美之词,这在以严苛闻名于世的英国剧评界亦非常罕见。
走了那么远的路,见了那么多的观众,年逾七十的白先勇显然有些累了。虽然他又排了《玉簪记》、《烂柯山》两部新戏,有意于将昆曲的推广工作进行到底,但《牡丹亭》在完成12月初北京国家大剧院的第200场庆演后大概就准备封箱了,“除非有特别重要的场合才会再演”,白先勇坦言,“昆曲确实花了我很多时间,这两年我在写我父亲白崇禧的传记,我的读者都在等我的书,我不会放弃写作,不过可能还要等一下,慢慢等才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