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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女子阅读《牡丹亭》

作者: 出版日期:2009.07.23 点击数:0

【报纸名称】:南方农村报

【出版日期】2009.07.23

【版次】第19版(读与写)

【入库时间】20110110

【全文】

青春版昆曲《牡丹亭》剧照。

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经典一览

□李小多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非情之至也。

四百年前,汤显祖在自己的不朽杰作《牡丹亭》卷首所写下的这句题词,是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最为炽热大胆的爱的宣言。

《牡丹亭》的故事其实耳熟能详到不需赘言:闺阁妙龄少女杜丽娘、名门翩翩公子柳梦梅,二人因梦生情,花园定情,人鬼通情,朝堂定情。这个情定胜天的极致版本,在明、清两代曾以情节奇幻瑰丽、文词典雅蕴藉广受称道。

一梦四百年。而今,“咱爱煞你哩”,当年石破天惊之语,再不会是难以启齿;穿越古今、出生入死,当年之奇思妙想,如今显得普通。在阅读受到强烈挑战的时代,传统戏曲故事如何感染得现代人感同身受,宛转曲文唱词又如何吸引得现代人全情投入?

第四届昆曲评弹艺术节上月在苏州落下帷幕,《牡丹亭》、俞玖林、沈丰英均再获嘉奖。2001年,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首批世界性“人类口述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但直至华语作家白先勇制作的青春版《牡丹亭》横空出世,昆曲方从曲高和寡走向普罗大众,《牡丹亭》这部经典也因此得以挥走身上的时间尘埃,重新进入人们的阅读书单。

几令《西厢》减价

传统的戏曲作品是中国文学中一种特殊的文学形式,阅读体验与经传、诗词、小说等其它古代典籍作品有所不同。戏曲作品兼及案头场上,词雅曲谐,向来不可偏废。对于《牡丹亭》这样以《学堂》、《游园》、《惊梦》、《拾画》等折子传承有序、脍炙人口的剧本而言,一个经典文本的形成,往往并非局限于文本本身——文本的精彩当然是坚实基础——而总是凝聚了种种叠加在文本上的传奇与传说,以及后人由此生发的无穷想象。

《牡丹亭》刊刻出版之际,汤显祖已近知天命之年。此剧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彼时狂热追捧《牡丹亭》的一内江籍激进少女,据传因文词生爱,最终得见心目中之才郎作者——乃是一糟糠老头,绝望投河而死。文学之害人,乃至于此!

与《牡丹亭》合称“临川四梦”的《邯郸记》、《南柯记》、《紫钗记》之主旨,或曰仙、曰佛、曰侠,文笔或未必低于《牡丹亭》,却究竟不若《牡丹亭》人人传诵,何也?

林黛玉某日在潇湘馆中幽幽叹道“每日价情思睡昏昏”,偏被贾宝玉无意中听了去,便羞得不敢抬头见人。这一名句,便源自杜丽娘的思春唱词。《牡丹亭》成书的明代,是理学发展到巅峰的时代,完备的道德体系对女性的束缚也随之达到了顶峰。女主人公杜丽娘只要稍一逾矩,就会遭父母痛斥。恰因如此,她对青春、对爱情强烈的憧憬与向往,以“情”为人生最自然最美好之事,并付诸于行动,不惜上穷碧落下黄泉,与铁桶般束缚之现实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反差,才能引起同时代人强烈的反响。

超级粉丝薄命

前人的记载中有两个典型的事例。其一,娄江女子俞二娘,秀美能文,尚未婚配。她的生平嗜好便是阅读《牡丹亭》,并用蝇头小字在剧本中批注了满满一册阅读心得。年长日久,哀感身世,深恨自己不能如杜丽娘一般获得美好姻缘,年仅十七岁便断肠而亡。其二,杭州女伶商小玲,以色艺著称,最擅长饰演杜丽娘。她心有所属,却因故不能得偿所愿,因此郁郁成疾。她演杜丽娘离魂等情节时,仿佛与角色合二为一,凄惨缠绵,泪流不止。一日,演到杜丽娘花园寻梦,忽然倒地气绝而亡。

《牡丹亭》虽出自男性之手,它的超级粉丝,却多是青春女子,也往往情路坎坷,以红颜薄命为人生结局,甚至连虚构小说人物林黛玉,最终也不免焚稿吐血,魂归离恨天。

汤显祖一支生花妙笔之下,杜丽娘可为圆梦由生入死,死而复生,花神、阎罗、小鬼一路伴随保护,终究达成中国传统式的大团圆——得中状元、皇上许婚、夫妻美满。《牡丹亭》造就了无数丽娘之梦,杜丽娘的结局却是难得。《牡丹亭》高举“情”之大旗,后世奉其为中国妇女大胆反对封建束缚,高调追求自由解放发聋振聩之作。现实中,以一部作品的表现力和感染力而言,《牡丹亭》不可谓不成功;但前朝女子们前仆后继的阅读结局提醒我们,与其说《牡丹亭》是古代女性追求自由爱情与婚姻的一曲高歌,毋宁说是它是被编造、被想象的华而不实的一则古代童话。

三妇合力评点

前代女子对《牡丹亭》的读后感,还保存在一本称为《吴吴山三妇评点牡丹亭》的书里。明清以来,对《牡丹亭》进行评论之文人墨客多不胜数,其中不乏名家。耐人寻味的是,其中最著名的,是由三名女子写成的“吴吴山三妇评点本”。吴吴山的前后三任夫人合力批点《牡丹亭》的过程,已然成为一个传奇。

吴吴山,名吴人,本聘陈同为妻,惜陈同未婚而逝,留下手批《牡丹亭》上卷,卷帙“密行细字,涂改略多。纸光冏冏,若有泪痕”。陈同的故事甚为灵异,据说她过世之后,曾数度与吴人在梦中唱和,三夜成诗十八篇,才情可想而知。吴人后来娶谈则为妇。谈则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吴人称她“雅耽文墨,镜奁之侧,必安书簏”,对陈同所批之上卷爱不释手,居然可以全文背诵,一字不差。心慕手追,不免在闲暇之时,补评下卷。二人的批点“若出一手,弗辨谁同谁则”,可惊可叹。谈则逝后,吴人又娶妻钱宜。与陈同、谈则?徊排煌?这位夫人起初不大通晓文意,三年苦学之后,读同则评本,竟可贯通领会。谈则将陈同评本补成完璧之后,本不愿闺阁声名传颂于外。评本流传开去,众人误作“吴吴山评本”。钱宜不愿陈同、谈则才名埋没,居然“卖金钏为锲板”,使得同则评本得以刊行。这段因缘,镌于书之卷首,由吴人、陈同、谈则、钱宜四人历经十多年写就,堪为一段佳话。

三位女子在评点中对柳梦梅的痴情给予了极高的赞许。她们认为,天下痴情的女子,似杜丽娘一样为情而死、永不复活者,不乏其人。杜丽娘之所以流传千古,是因为柳梦梅对杜丽娘深情不渝,哪怕面对她的画像也一往情深;知道她是鬼魂之后,开棺帮助她还魂,毫不惊骇退缩;为与她共偕连理,遭杜丽娘父亲痛棒喝打,从不言悔。只因为有这样痴情的柳梦梅,才产生了惊天地动鬼神的杜丽娘。吴吴山三妇钟爱《牡丹亭》之深切,恐不在俞二娘、商小玲之下。有趣的是,吴人笔下,他与三任夫人均情深意切,并无矫揉造作之嫌。三妇藉由《牡丹亭》结缘的人生,较之杜丽娘的成真美梦,是古代女子生活更为真实的反映。

人间自有痴于我

昆曲在清朝已走向衰微,进入21世纪,更是濒临失传。不得不承认,白先勇制作的青春版昆曲《牡丹亭》,挽救了昆曲,挽救了《牡丹亭》。对于《牡丹亭》的文本,白先勇最常用的形容语是“美得不得了”!这种美,以“青春”二字为标目,赞颂的便是青年男女发乎自然、出乎天性的真挚情感。

杜丽娘读《关雎》,有感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语实乃古今同怀,喟叹道:“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自由婚恋已经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但古语所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只要人类存在、繁衍,情感便是亘久不变的永恒话题。端坐在现代剧场中三个夜晚,看完《牡丹亭》演出的现代女性,曾一度湿润眼眶,难道不是正触动己怀,感于自身境遇吗?

昔年广陵曾有名叫冯小青的女子,在阅读《牡丹亭》之后,感于身世,气绝而亡。临终前所作绝命诗云:“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夜读《牡丹亭》。人间自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人间自有痴于我,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一代代青年女性以生命、情感凝结而成的阅读体验,造就了《牡丹亭》的长盛不衰,历久弥新。

最后想说的是,《牡丹亭》据以改编的话本,名为《杜丽娘慕色还魂记》,若非柳梦梅天生长就了好容颜,爱情的坚贞不渝和甜蜜滋味都要大打折扣,甚至,这个故事根本无从发生。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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