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之魅
【报纸名称】:
【出版日期】2011.11.25
【版次】第13版:江南周末封面
【入库时间】20120210
【全文】
青春版《牡丹亭》海报
11月21日晚白先勇在桐乡大受欢迎
■记者 陈 苏 许金艳 摄影 袁培德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林黛玉走过梨香院,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那《牡丹亭》艳曲“良辰美景奈何天”、“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使黛玉“感慨缠绵”,“不觉心动神摇”,“如醉如痴,站立不住”,“心痛神痴,眼中落泪”。这已是《牡丹亭》(一五九八年)问世后一百六十年。而在明代就有娄江女子感动于杜丽娘身世,十七岁幽怨而终。又有杭州女伶饰演杜丽娘,若身临其境,在舞台上气绝身亡。另一位遭遇不幸的人则题诗:“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这些都可通见《牡丹亭》永远的魅力。——摘自白先勇《姹紫嫣红牡丹亭:四百年青春梦》
今晚,昆曲青春版《牡丹亭》将在杭州大剧院上演,连演三天,九个小时,这是这出大戏的第199场演出。
在此之前,11月21日晚,这出大戏的总策划、台湾作家白先勇,现身浙江传媒学院桐乡校区。主题为《昆曲青春版〈牡丹亭〉的文化意义》的讲座还未开始,现场已然热浪扑面,一张张青春脸庞上,写满了激动和期待。自2004年在台湾首演至今,昆曲青春版《牡丹亭》,在两岸四地,久演不衰,所到之处,无不让人感到白先勇和青春版《牡丹亭》的无穷魅力。如今,这股魅力在嘉兴升腾起一股迥异于以往的“白牡丹”(注:网友对白先勇昆曲青春版《牡丹亭》的简称)热浪。
【讲座】
白先勇:我相信昆曲本身就有青春生命
没有青年观众就没有希望
这些年来,我做的很重要一件事情就是把昆曲带到校园去。从2004年开始,第一场校园演出是在苏州大学,因为我们的合作对象是苏州昆剧院,苏州又是昆曲的原产地。我有一个想法,这个戏,给大学生看,他们的反应可以决定这个戏的成败。一个表演艺术没有年轻人的参与,没有大学生的参与,我敢断言,那个表演艺术没有前途,它不会有青春的生命。观众慢慢老化了,没有年轻的观众来参与,没有年轻的知识分子来参与,它的生命是有限的。
苏大以后,我们到了浙大,浙大大概1000座位,消息出去,抢票的学生却排了3000人的长龙。从那时开始,校园巡回演出从北大、北师大、南开一路下来,最远的地方,我们到过兰州大学,西安交通大学,四川大学,武汉大学,合肥中科大,最南部到过我家乡桂林,广西师范大学,一路到广东,佛山、珠海、广州,深圳,都去过了,然后到厦门。
昆曲不是曲高和寡
大学生是我推广昆曲最大的目标。我有个愿望,大学生一生中至少看一次昆曲,来发现中国传统文化的美在什么地方。昆曲的美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它在我们民族的DNA里面,希望能够勾起几千年来潜伏在这个民族集体意识中的文化意识。
南北的大学生反应都是一样,都很热烈,所以我有一个感触,昆曲,它的确是我们整个民族文化了不起的一个成就。昆曲不是曲高和寡,小众文化,这是现代人的误解。在明清时代,昆曲曾经是中国的国剧。它有200多年独霸中国剧坛的辉煌历史,上至皇亲下至市井都在唱昆曲,是当年的卡拉OK。
后来我们到了台湾,香港,澳门,然后到美国,到英国,到希腊,当地的华侨,留学生,当地土生土长的华裔孩子看了以后,也一样激动。昆曲能够勾动世界华人尤其年轻人的心,勾起我们的文化意识。西方人对中国戏剧的认知只有京剧,昆曲是一下子打过去,打中他们的心了。
寻找我们的文化认同
十九世纪以来,我们的传统文化衰落,到二十世纪,经过五四运动,文化大革命,传统文化有断裂、被排斥,有时被模式、被误解。到今天,我们内心中,我相信,最深刻的部分,我们在寻找我们的文化认同。作为中国人,作为中华民族,我们的感受,我们的感情在哪里?我们在找。
西方人听着贝多芬,勾起他们连续性的文化传统;看莎士比亚的悲剧,他们马上有连续性的文化意识。传统和现代,我们很努力对接,到现在,我觉得还没有接成功。
青春版《牡丹亭》一来,大家一看,似曾相识,它的美,它的情,它表现美的方式,它文化的美,音乐的美,舞蹈的美,服装的美,戏本身的美,我们似曾相识,但很久没看到,又那么陌生,这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勾起大家“哗”声一片。我们全世界走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反应。这是我们自己的东西。
昆曲是最好的文化启蒙课
我们的学校真应该设立昆曲课,拿昆曲作为启蒙教育。这几年来,我们不计工本,走过大江南北,走进三十多所大专院校,我就是要播种到大家心里,唤起大家的意识。然后进一步,在大学里设立昆曲课。
昆曲是最好的文化启蒙,因为它无论在文学方面,音乐方面,舞蹈方面,美术方面,戏曲方面,它的美学都是到顶的。
文学方面,它是很重要的抒情诗的传统,昆曲把我们抒情诗的意境用歌、舞在舞台上具体地呈现出来。《牡丹亭》有很多很美的诗,可以说字字珠玑。在文学方面,可以做教学启蒙。
音乐方面,它有中国现存最丰富的曲牌,它们都完整地保留下来,是我们非常丰富的文化遗产。
它的舞蹈也了不得,昆曲身段,几乎每一个都是雕塑造型,《牡丹亭》杜丽娘的身段每一幅都是最美的仕女图。
美术方面、舞蹈方面都非常了不得,都可以当做学术上的研究对象。
杭州附近都是昆曲的重镇之地。海盐腔就是昆曲的前身。浙江这个地方有很多昆曲的DNA在里头。
为什么引起那么多人的反响?
2001年5月18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昆曲为“人类口述非物质遗产代表作”,是第一批,而且昆曲是首选,排在第一个。全世界最高的文化机构告诉你说了,你们这个民族曾经产生了最崇高最美好的表演艺术。我们对这么了不起的艺术,没有下足功夫。 昆曲是还活在舞台上的文化现象,更应该把它保存起来,更应该发扬光大。
为什么它能引起那么多人的反响?因为昆曲非常美,美是普世价值,美是超越时空的,不管是六百年前还是今天,我们都能感受得到。不管它是在中国,在美国、英国,都是一样的反应。
我们叫它青春版,要让它回春,我选年轻演员,我要把青年观众唤回来,因为我相信昆曲本身就有青春生命,要让它焕发青春。
【反响】
超级粉丝:特殊的礼物送给白先勇
“白先生,我应该是今天在场最激动的一位,从第一场到即将开始的第199场(青春版《牡丹亭》演出),很多次,我和我的朋友都亲临现场,拍摄很多照片。在美国加州大学演出那些人的反应(编注:美国观众站起来鼓掌,掌声久久不息,华人激动万分,盛赞昆曲之美,中国文化之美),我的朋友曾经亲身感受,当时非常兴奋,就像我今天在这里的激动。这是我整理的一些照片,从第一场到现在,其中包括《玉簪记》的首映,以及加州大学的现场,我非常想把这份礼物送给你。”
这位超级粉丝是浙江传媒学院管理学院会展经济与管理班一年级的文丹。文丹是桂林人,与白先勇是老乡,她用家乡话希望下次白先生能够带着青春版《牡丹亭》,再回桂林。
她送给白先勇的这份珍贵礼物是她和她的朋友拍摄的青春版《牡丹亭》在不同地方的演出照片。这些朋友,有些是她的玩伴,有些是背包旅行客,有些是老师,也有网络上结识的昆曲同好。文丹是因为《红楼梦》里提到《牡丹亭》,而对戏产生兴趣,《牡丹亭》DVD版她看过不下20次,也能哼几句。现场版也看过几次。第一次是高二时,她瞒着爸爸,和朋友从桂林跑到武汉大学去看。她还追着《牡丹亭》去过川大。今天,她将追到杭州。第200场国家大剧院的演出,如果能顺利买到票,她也会追去。“兴奋,喜悦,激动,欣喜,跳跃,傻笑……哈哈哈,还没准备好,怎么办?今天将是我来传媒最最开心的一天。”这是文丹的QQ签名,也是她最直接的心声。
讲座现场不乏“文丹们”的身影。浙江传媒学院桐乡校区礼堂的走道上都挤满了人。现场不时爆发出掌声和笑声,听得动情处,有人当场拭泪。
白先勇忆起2009年冬天,北大的演出结束后,都夜里11点多了,天寒地冻的,有很多学生却久久不愿散去。说来也巧,紧挨我们座位的一位女孩正是当年其中一名戏散仍不愿离去的年轻观众,只是她并不是北大学生,而是追着戏到了北大,但当时羞涩的她,没有胆量和白先勇说上一声谢谢,时隔两年,这声谢谢终于当面道出。她爱上了昆曲,偶尔会看一些关于昆曲的文章。
文丹也说因为这场讲座,她身边的不少同学对昆曲产生了兴趣。
桐乡青年潘志勇听完讲座后马上在微博上发布讲座现场和白先勇签名的《牡丹亭》DVD照片。两年前,他刚工作时曾做了个昆曲戏迷网。今天,杭州的演出他也会去现场看。而今年早些时候,他已到苏州看过青春版《牡丹亭》。
在嘉兴,喜欢昆曲的人有不少。嘉兴玉茗曲社,目前已有20多名成员,其中有几名年轻人。今晚,将有四五个人赶到杭州大剧院,现场学习。海盐腔研究会因为与昆曲的渊源,也有不少人喜欢昆曲,今晚,他们组织10人去观赏《牡丹亭》,尽管之前他们早在不同的场合看过这部戏。而本报编辑部,更有几位粉丝,今天将追到杭州观看,下个月还将北赴国家大剧院观赏极具代表意义的第200场演出。
【微对话】
“昆曲的种子撒下去了,我希望有一天会发芽”
记者:在《牡丹亭》里,我们看到痴情,温柔,还有中国式的美,中国式的情。您写的小说里那些女子,金大班,尹雪艳,玉卿嫂就像从昆戏里走出来的。您眼中中国式的美,中国式的情是什么样子的,昆曲又是如何表现这种美,这种情的?
白先勇:我们中国人真的有一套自己的美学,表现在昆曲里,是象征抽象性的,是写意的,是抒情的,是诗画的,中国式的表现出来的美,有时候不需要任何道具,它表现那么丰富的内涵,就像《游园》那场,就小姐和丫鬟,它可以表现百花齐放的境界。中国的美学自成一套,它是线条性的,你看它的水袖,音乐。至于它的情,我觉得中国式的生死相许,出生入死,这种死而复生的理想,是很动人的,但是它比较含蓄。
记者:《牡丹亭》的演出已接近200场,您在选择演出地点时遵循什么原则?
白先勇:我们可以分几个层次:第一类是走进校园,是我们很重要的宗旨之一,所以一些重点大学,或者像传播学院、师范大学、美院这一类的,我们认为是播种的,像北师大,我们就演了两次,其他的大学当然也是我们的目的地;第二类是有昆曲传统的城市,像苏杭、京津沪;第三类是相反的,昆曲从来没有去过的,像兰州、合肥、厦门、桂林,我们也希望播种。
记者:《牡丹亭》讲痴情,白老师对昆曲的痴情让人感动,《玉卿嫂》中那个爱看戏的荣哥应该有你童年的影子。到了 60多岁后,为什么要无限努力举起“昆曲复兴”的大旗?
白先勇:是有一点的(影子)。我和昆曲一直有缘。我觉得昆曲的危机很大,它有断层的危机,如果不快一点,做出一点经典大戏出来,重新振兴它,昆曲会很危险,它会断层,传不下去。
记者:青春版《牡丹亭》,推广得蛮好。这是否有你个人影响力和名人效应在起作用?对其他戏剧,这种模式是否可以复制?
白先勇:这肯定有我个人的原因。尤其我到中国大陆来推广昆曲,我发觉这里有我很多读者,有些很年轻,有点出我意料之外。我在推广的时候,很可能这里占了便宜。很多我的读者,因为我而来看,可是,进了这个戏院以后,就看这个戏本身了。因为有3天9个钟头,每天来捧场不容易,是戏本身、昆曲本身,是青春版《牡丹亭》的魅力,把他们吸引住了。(章诒和老师说过,如果先勇离开昆曲,昆曲马上就完蛋)哈哈,章诒和老朋友了,我想章老师比较悲观一些,种子撒下去了,我希望有一天会发芽。但也不光是我的原因。我全力投下去,我的人情支票,开得精光,很多文化界的朋友的帮忙也很要紧。
其他戏剧能否复制(这种模式),也是态度问题、认知问题。我们的戏曲戏剧,甚至我们整个文化、传统文化,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如何把传统与现代,如何把新和旧结合起来,这是我们整个文化课题的大挑战。我们戏曲戏剧比较衰微,我想很重要的一点是,我们的表演方式,是不是和我们这个时代审美观有点脱节了。一个表演艺术,一定是反映那个时代的美学。既保存我们传统的精髓,又跟现在的精神结合,这就是我们的青春版《牡丹亭》一直在琢磨、改进、思考的问题。新版《玉簪记》,更进一步朝这个方向努力。
记者:昆曲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白先勇:我是借大戏来训练一批(演员)。昆曲最缺的还是它的基础,那些演员的流失,剧目的流失,这才是最重要的。
记者:您曾经说过,希望21世纪,中国再来一次文艺复兴,那么您认为在什么情况下,具备怎样的条件,中国才有可能出现文艺复兴的契机呢?
白先勇:文艺复兴牵涉的东西非常广泛、复杂。时间上,我想急不来的。开始可能要一步一步播种。我们往回看,我们的传统文化衰微很久了,也遭到很多破坏,有很多断层,先要把这些东西弥补起来,要下功夫播种、奠基、修复。然后是态度,对我们的传统文化,从五四,经过文革,一直在摆荡,负面地毁坏、拒绝、推翻,到现在我们要摆过来,重新建设,重新肯定,态度要改变,重新评估我们的传统文化。(现在大陆这边国学都满热的,您怎么看?)这是好现象,是第一步,一种觉醒,一种回归。
记者:您的小说真好看,哪里能看到您的新作呢?您平时都在看什么书?
白先勇:我作个预告,明年春天我会有本书,是关于我父亲的一本影像集。我的《纽约客》也是不久前出来的。我平时读的书很杂,我最近在念一些佛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