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畔
【报纸名称】:
【出版日期】2008.05.16
【版次】第30版 (西湖副刊)
【入库时间】20101230
【全文】
花中之王——牡丹。牡丹之华贵富丽,用怎样的词藻去形容都不为过。气温转暖,大地苏醒,所有的种子开始萌动。桃花绽放出笑脸,樱花如雪般纷乱,蜜蜂扇着温热的翅扑腾——终于,牡丹登场了。牡丹花层层叠叠地开放,一朵便有一朵的气势,一片便有一片的繁华。杭城的看花人就是这样记住了牡丹。虽然牡丹在南方生长不易,但它在这个城市的每一次开放,都留下如珠玉碎地时的那样一片流光溢彩。所以当四月的阳光泄洒下来,我们还是要去看牡丹……落户杭城的第一朵牡丹823年的一个春日午后,51岁的白居易喝得有点微醉了。他迈出刺史衙门虚白堂,只见凤凰山下桃红柳绿,春光迷离,小草野花连绵铺排无边无际。他突然想起长安的牡丹来。在长安,春天就是牡丹。牡丹花开是不得了的事。“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以为自己已经将牡丹的气势写尽了,没想到刘禹锡一句“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硬生生将他压倒。牡丹,牡丹,车马如狂,万人空巷……白居易当然知道,杭州是没有牡丹的。这种国色天香之花,性喜干燥,并不适应南方多雨潮湿的气候。但脑海里牡丹的影子就是挥之不去,借着酒意,他叫来手下:“去,去找找看杭州城里到底有没有牡丹花。”过了几天,下人神秘地告诉他:开元寺僧人惠澄最近从长安带来了几枝牡丹花,就种在寺院里。当白居易赶到开元寺时,见寺院里密密麻麻围着一圈竹篱笆,上面覆盖着遮挡雨水的油布,走近一看,果真是牡丹!它们虽初来乍到,竟也出落得雍容艳丽,一朵一朵在春风里气定神闲地微笑。此时,他的朋友徐凝已经先期到达。徐凝是富春江畔人,4年前游长安时,曾写过《寄白司马》(白居易曾为江州司马)的牡丹诗,所以今日会面两人都格外高兴。徐凝已先有诗一首:“此花南地知难种,惭愧僧闲用意栽。海燕解怜频睥睨,胡蜂未识更徘徊。虚生芍药徒劳妒,羞杀玫瑰不敢开。唯有数包红幞在,含芳只待舍人来。”是啊,这毕竟是杭州有牡丹之始啊。两人回忆起长安赏牡丹之盛况,正在兴头上,忽报张祜来了。张祜是一位很有个性的诗人,见白居易在,就跟徐凝斗起文章来。结果白居易判徐凝的为上。白居易自然想不到,牡丹花旁的这一判留下了后遗症,后来代代文人都有替张祜鸣不平的。但张祜本人似乎并未不高兴。他后来做诗《杭州开元寺牡丹》,羡慕地说,风流太守不必挤在长安的滚滚人流中,在杭州安静的寺院里,就可以欣赏到牡丹花了。可想而知,开元寺的牡丹被分栽到了虚白堂。虚白堂面江倚山,据夏承焘教授说,白居易名句“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中的“郡亭”就是指虚白堂。平时,白居易下班后没事做了,就“卧咏闲诗侧枕琴”,现在,他又多一件闲事:观赏牡丹。毕竟是在唐朝,唐朝赏花以牡丹为第一。虚白堂的牡丹就像是唐朝公主下嫁,怎能不在杭州引起轰动?加上一个诗名赫赫、以开筵豪喝为乐的太守,牡丹,在落户杭城之始就风光无限。即使七八十年后,经历了唐末乱世的虚白堂牡丹,还是非常有名。吴越王钱镠入主杭州,一生不得志的“驴头秀才”罗隐终于在晚年遇到明主,他写下《虚白堂前牡丹花相传白太傅(即白居易)手植》诗:“曾忧世乱枝难植,且喜春残色尚存。莫背栏干便相笑,与君俱受主人恩。”这个诗写得既生动又诚挚,看来罗隐是动了真情,人与牡丹产生了深深的共鸣。南宋,春天。艮山门一所大园子门前车水马龙,笑语声喧,侍郎王简卿下得轿来,只见满眼皆是绫罗绸缎,珠光宝气,好一派富贵逼人的风光。张功甫家举办“牡丹会”,谁不向往来一睹盛况?张功甫是南宋名臣张俊的后代。张俊在南宋初期是抗金名将,但后来依附秦桧,成为南宋大将里最爱钱的一个。但张功甫没有继承“在铜钱眼里坐”的毛病。他能诗擅词,又善画竹石古木。杨万里在《约斋南湖集序》中记道:我早就听说张功甫所作诗词品格很高,心里暗暗倾慕,但我想他是个贵公子,不敢去结交。后来有一次我到西湖上去看陆游,正好张功甫也在。只见他双眼清澈深邃,体格清癯俊秀,坐在一草堂下,那样子泠泠然超然世外,一点都不像富贵世俗的公子哥儿。真感到相见恨晚哪。张功甫身边几乎聚集了当时所有的文化名人,如陆游、杨万里、辛弃疾、姜夔、尤袤等等。这要归功于他那不凡的艺术品位,他会将富贵化成清雅,使艳丽透出秀洁,南宋上流社会人群因过分的享受而迟钝了的感觉,在张功甫这里能得到复苏。据南宋《京城图》,张功甫这座园子位于艮山门白洋池畔,白洋池又名南胡,故张园又称南胡园。南胡园内最著名的是玉照堂的梅花。张功甫写的《梅品》到现在还高居在花卉艺术的顶端。但作为一个世家子弟,一个繁华公子,他当然也被牡丹打动。牡丹花层层叠叠不厌其烦地开放,千娇百媚,万种风情,那是其他花儿所不具备的华贵意象。据明《梦粱录》、《咸淳临安志》记载,南宋时杭州的牡丹,黄紫红白都有,以粉红色的居多,有一株竟然开了百余朵花;产自昌化、富阳的牡丹花花朵尤其大,风光不减洛阳。那么,当四月的春光明媚地泄下来,连绵的牡丹靡丽怒放,张功甫怎么办?——他举办牡丹会。王简卿随着客人们走,这座园子占地很广,客人们穿径绕水,似要迷失在牡丹织成的锦绣温柔乡里。终于,他们来到一间屋子前。令客人们奇怪的是,这个房间里空无一物。大家面面相觑,真是太出乎意料了。一会儿,张功甫出场了,他问左右侍从:香准备好了吗?答说已经准备好了。帘子卷起,异香一阵阵飘出,一群家伎上场了,身穿白衣,衣领上绣着牡丹,挂饰也是牡丹,头上都戴着一枝名为“照殿红”的牡丹花。她们边演奏边歌唱,歌声时而低沉舒慢时而清亮纤丽,所唱的都是历代牡丹名词曲。唱完后徐徐退下。一会儿,只觉香气又袭来了,一批家伎换了服装出来,衣服的颜色随花色而变。大体是戴白牡丹的穿紫色衣服,戴紫牡丹的穿鹅黄色衣服,戴黄牡丹的则穿红色衣服……那颜色搭配的水准太高超了,让王简卿目瞪口呆。这样循环了十次,家伎们的衣服与头花换了十次。牡丹会结束,歌声乐声依然不绝,王简卿简直不知身在何处,恍若仙游……“牡丹亭”的另类故事杭州有座闻名遐迩的“牡丹亭”,它集古典造园艺术精华于一身,矗立在苏堤南端的花港公园内。多次听到游人问:这就是发生《牡丹亭》故事的牡丹亭吗?当然不是。这个牡丹亭,有它自己的故事。1954年,新中国气象一新,花港公园内已建设得花团锦簇。可是,繁花中怎能没有牡丹? 牡丹可是花王啊。园林部门到处收罗牡丹。可奇怪的是,种一批死一批。到底是什么原因养不活?大家面面相觑,谁也说不上。只知道,杭州已经难以收到成批的牡丹了,要去外地引进。陈皓先生踏上往北开的火车时,其实并不知道真正的目的地。连年战火,洛阳的牡丹只剩星星点点,不易收集。听说北方还有牡丹,到底是哪里?车到济南时,陈皓想到这里有个同学,就下了车。同学帮着多方打听,终于听到一个地名——山东菏泽。陈皓倒回去,再坐火车,再坐汽车……一踏上菏泽的土地,他立即明白了杭州的牡丹为什么养不活。“我见到了闻所未闻的事。”事隔50多年,陈皓先生回忆起来还乐着呢。“他们洗脸是排队的,同一盆水,一个洗完第二个接着洗,再第三个,要洗十多个人。水那个珍贵啊,我们南方人根本体会不到。到了田地里,农民的扁担一扔地上,就陷下去一长条。”原来,土松啊!牡丹能层层叠叠开放,富贵重重,是要根基的。牡丹的根系必须伸得很长很长,上面的花才能开得很大很大。菏泽的牡丹,有的根系长达2米。症结找到,那么,就将这些珍贵的牡丹品种带回去吧。对方一听也乐了:“还没有人来问我们要过牡丹花呢,人家要的都是牡丹根。”又原来,牡丹根是上好的中药药材,菏泽人种牡丹,不为观赏牡丹花,是冲着药材。也正因为这样,不管世事如何动荡,它都保存下来了。陈皓抄录下他们那本一点也不浪漫的《牡丹簿》,将100多个品种的牡丹悉数要到。这中间还发生一点争执,他们要剪下牡丹根,你不是要牡丹花吗?直到陈皓说这是拿到西湖去种的,他们才放下剪子。没想到回杭的路上一波三折。四十多筐牡丹捆好装上汽车时,老天爷开起玩笑来了。菏泽地区经年累月不下雨,这天竟然下起雨来。满村的笑脸映着汽车边一张无奈的脸。汽车是走不了了,路的泥泞超过想象。但巧事无处不有,菏泽汽车站竟然有个杭州人,听说这批牡丹是要运到西湖去种的,马上帮着想办法。后来雇来了五辆马车,艰难地走了两天,将这批牡丹运到了商丘火车站。麻烦又来了,商丘是小站,火车只停两分钟,这么多筐牡丹怎么来得及搬上去?延长时间?不可能。陈皓好说歹说都没用,他感叹到:“好容易找到这些牡丹,这是拉到西湖去种的!”没想到火车站的人来了兴趣:“拉到西湖去种的?——那我给总站打电话试试。”这一试还真成了,总站同意这一列火车为了这些去西湖的牡丹多停几分钟。还没完,火车到了衢州,要转车。牡丹搬下搬上时间又不够。不过这下子陈皓心里不着急了,他已经找到说服别人的钥匙——告诉他们这是拉到西湖去种的。是啊,个人的力量是小的,西湖的魅力是大的。果然,衢州火车站帮助他及时转了车。寒冷的季节里,四十多筐牡丹安全抵达杭州。初到杭州,牡丹们去苗圃“压惊”,这边,花港公园内,按照牡丹的特性筑起一个个花台。高高的花台,一方面可以保持土层的干燥,另一方面也让牡丹长长的根系得以伸展。花台是台阶式的,不规则的迂回,级级抬高,环拱着一个制高点。制高点上,一座重檐八角攒尖顶式样的牡丹亭建了起来。它在整个花港公园非常醒目,是点睛之作,著名文学家茅盾为它题匾额,著名书法家诸乐山书写了对联,着实风光啊。次年春天,当春风吹起来,花港公园内百花开出来,人们突然发现——牡丹花!牡丹亭!登上牡丹亭往下看,四周缓坡上十几个各具形态的牡丹花区错落有致,极具韵致。穿梭其间,只见粉红的牡丹美艳万方,馥郁不绝;纯白的牡丹仙骨玉肌,迎风而笑;浓紫的牡丹欲现还掩,在春色无边里闪耀着妩媚……一个初冬早上,我特意赶到塘栖的东塘镇,去看普宁寺牡丹。这个主意来自于一本书——蒋豫生先生写的《塘栖旧事》。他说,小时候他家借住在陆家花园。陆家名气很响的就是牡丹,有百来年历史。每年四月花开时,赶来看牡丹的人很多。其中就有大画家吴昌硕。老镇,春风,陆家花园的牡丹花蕊金黄,花瓣粉红,硕大的花朵不胜娇贵般频频点头。吴昌硕住在陆家,赏牡丹,画牡丹,吟牡丹,满院子的欢声笑语。那是陆家最欢快的日子。可惜的是,“文革”中这些牡丹被偷的偷、移的移,全部枯死了。南方地湿气温高,牡丹很难存活。即使花港公园的牡丹,往往是引进那年花朵大,次年就开花小而少了,过几年就得换一批。近年引进安徽一带的南方品种,情况有所好转,但像陆家花园这样开花百来年,实在是罕见哪。难怪事隔五十多年,蒋先生还念念不忘。可惜啊。没想到蒋先生说,你不要遗憾,塘栖那边还有流传下来的牡丹,比陆家花园的还要老,而且活着。在东塘的普宁寺。这样,我便站在了陌生的小镇街头问牡丹。“牡丹,要四月开花,现在只是枯枝哎。”对方像看怪物一样看我。又说:“也不在东塘,在普宁村,离这里四五公里。”叫了镇上的出租车再走。在冬日有些萧瑟的田畈里开啊开,终于停在了一个村庄里。寺院呢?没有。王大伯给我打开牡丹园院门。19丛牡丹,此时以光秃秃的枝丫迎接我。实在难以想象,这些牡丹从明开到清、一路开到民国、再开到现在,据说已经开了600次。清代时这里名声最盛。远道而来的赏花人,对花踯躅,流连忘返。吴昌硕84岁时,还书录一首五言诗《普宁寺牡丹》。而王大伯说不是——我俩在一丛丛牡丹枝丫间穿行,他说只有南边的两丛是老的,其余的都是后来补上的。他说,普宁寺最盛时有99间房,院子里有18丛牡丹。据传这些牡丹都是明朝民族英雄于谦手植(于谦酷爱牡丹,其杭州故居亦有牡丹数丛)。但王大伯小时候看到的普宁寺已经破败,只有10间房了。“文革”期间破四旧,干脆就拆得一点不剩。1982年原址上造起了现在这幢大楼,做过小学,现在是村委会所在地。那18丛牡丹,到他小时候也只有12丛了。1963年杭州园林局来移走6丛,1999年又迁了2丛到超山大明堂内,后来造牡丹亭及整修这个院子时,挖外墙损伤了老牡丹的根,枯死1丛。2005年由于烂根又1丛不行了。这样便只剩现在这宝贵的2丛。当然,村里一直在补植。这补植的17丛大多是南方品种。花开时节,新的老的争奇斗艳,非常热闹。我问新牡丹与老牡丹有区别吗?他说,老的花朵大,有17-18厘米,花盛时3丛老牡丹有100多朵花,很好看。问他到底怎样好看,他笑着说不出来了。后来我看到有人是这样形容的:普宁牡丹品名“玉楼春”,花的基部泛淡红色,花白如银,花瓣呈细波浪形,重重叠叠,清香四溢……《塘栖旧事》中提到,当年陆家花园对牡丹打理非常上心。每年秋天都请乡下农民来松土、上河泥,冬天再在每丛牡丹花下埋副猪肚肠,牡丹喜荤肥。普宁牡丹呢,几百年来都由寺僧精心照料。“文革”以后就落到了当地农民手上。王大伯说,施肥蛮要紧,以前用猪肚肠,现在用猪毛、菜饼、有机肥。以前虫很少,现在虫多而且很厉害,一不小心就将叶子吃光了,一年要除好几次虫。除草更是经常性的。使我奇怪的是,“文革”中,偌大的普宁寺毁得一丝不剩,寺院牡丹却留了下来。虽然淹没在半人高的草丛里无人照管,但村里毕竟无人下得了手去铲除它们。普宁寺原址上建造这么大一幢楼时,工程的庞大可想而知,但边上的牡丹竟然没被糟蹋,也真是奇迹。1983年,社会上对文物根本没有概念时,这几丛牡丹却被列为余杭县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5年枯死了1丛,甚至惊动了上海的花卉专家专程前来调查原因。农民对牡丹花,不可能有文人、寺僧那样的赏吟情怀,但这里的农民,把养护牡丹作为一件正经事来做。是一种牡丹情结吧?长长的一年中,牡丹只开花十几天。而正是那短暂的花朵,浓缩了一年最华美的记忆,使整个一年都散发香味,心存期望。长长的一生、长长的历史,又何尝不是……左下图:塘栖陆家花园牡丹。童年时蒋豫生在这里住了好几年。蒋豫生作于2008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