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梦回明朝
【报纸名称】:
【出版日期】2007.05.18
【版次】
【入库时间】20100601
【全文】
六年前的今天———2001年5月18日,昆曲艺术成为世界上第一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
今天,经过一年多精心准备排练,厅堂版《牡丹亭》就要在我们身边上演。
《牡丹亭》剧情梗概
原名《牡丹亭还魂记》,是汤显祖的代表作,共五十五出。
贫寒书生柳梦梅梦见在一座花园的梅树下立着一位佳人,从此经常思念她。南安太守杜宝之女杜丽娘,从老塾师陈最良读书。她读《诗经·关雎》而伤春、寻春,在梦中与一书生幽会于花园的牡丹亭畔。丽娘醒后,因相思而一病不起。她在弥留之际,要求母亲把她葬在花园的梅树下,嘱咐丫环春香将其自画像藏在太湖石下。其父升任淮阳安抚史,委托陈最良葬女并修建“梅花庵观”。三年后,梦梅赴京应试,借宿梅花观中,在太湖石下拾得杜丽娘画像,发现画中人就是梦中的佳人。丽娘魂游后园,再度与梦梅幽会。梦梅根据丽娘的嘱咐掘墓开棺,丽娘起死回生。二人一齐到了京城临安。梦梅考中了状元。丽娘遇见在外避难的母亲和春香,解除了父亲对梦梅的误会,全剧以大团圆结局。
那年,我到苏州,不期然走进了昆剧传习所,我问一位长者:“为什么不叫昆曲传习所?”他说:“我们不仅仅唱曲。”“那你怎么理解昆曲?”长者说:“昆曲是对宋词的吟唱。”
“对宋词的吟唱”?
是啊!不需要起伏跌宕的情节,只需要真挚缠绵的情绪;不需要绚丽奢华的服饰,只需要恬淡蕴藉的心情;不需要掌声雷动的喝彩,只需要仨俩心照不宣的知己。
这便是昆曲了吧?
有“立昆之宗”或“昆腔之祖”美誉的魏良辅在其《曲律》中就明确规定:
曲有三绝:字清为一绝;腔纯为二绝;板正为三绝。
曲有两不杂:南曲不可杂北腔;北曲不可杂南字。
曲有五不可:不可高;不可低;不可重;不可轻;不可自作主张。
曲有五难:开口难;出字难;过腔难;低难;转收鼻音难。
曲有两不辩:不知音者不可与之辩;不好者不可与之辩。
这一个个的“有”与一个个的“不”字,昆曲把自己界定的非常清晰。做什么不做什么,看似给自己设置的围篱,其实也是给自己的标高。
魏良辅时期的昆曲主要是“清歌冷唱”。这种方式最适合寓居于江南园林里的中国文人的审美趣味,所以,“清歌冷唱”的昆曲,便逐渐成了中国文人所提倡的“清雅之曲”。
中国文人对昆曲的选择,是不是也和对古琴的选择一样,充分表达了冷逸孤傲的个性,闲适与自我抚慰的情怀?从而成了中国传统戏曲艺术的最高品位?
中国文人没有选择二胡的幽愤,唢呐的宣泄,琵琶的纷扰,锣鼓的激越,一张七弦琴,说尽了心中的情与趣,生与死,天与地。一个人的时候弹琴,几个人的时候唱曲;静的时候弹琴,动的时候唱曲……在浮云般的功名之外,中国文人终于在昆曲这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安逸。
昆曲再次进入公众的视野,大约源自2001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认其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这是国际组织第一次宣布这样的代表作,而第一次宣布的19个项目中,昆曲位列第一。
突然之间得到了世界的认可,于是昆曲突出重围,开始迅速蹿红了。
但是,这是一个理解昆曲的最好的时代吗?这是一个能够阐释传统人文精神的最好的时代吗?人们是羡慕昆曲披在肩上的光环,还是真正理解了昆曲的尊贵?
人类遗产的光照,对昆曲来说,幸焉?祸焉?
昆曲代表作《牡丹亭》诞生的1598年。明王朝三百年的历史为我们留下了不少的精神财富,艳丽的《牡丹亭》无疑是所有财富中最能使我们的心灵得到温暖的地方。四百年过去了,可这温暖依旧……
梅兰芳先生就是从学《牡丹亭》开始人生的艺术之旅的,他说:
我家从先祖起,都讲究唱昆曲。尤其是先伯,会的曲子更多。所以我从小在家里就耳濡目染,也喜欢哼几句。如《惊变》里的“天淡云闲”、《游园》里的“袅睛丝”。我在十一岁上第一次出台,串演的就是昆曲。可是对于唱的门道,一点都不在行。到了民国二、三年上,北京戏剧界里对昆曲一道,己经由全盛时期渐渐衰落到了不可想象的地步。
昆曲里的身段,是前辈们耗费了许多心血创造出来的。再经过后几代的艺人们逐步加以改善,才留下来这许多的艺术精华。这对于京剧演员,实在是有绝大借镜的价值的。我一口气学会了三十几出的昆曲,就在民国四年开始演唱了。大部分是由乔蕙兰老先生教的。像属于闺门旦唱的《游园·惊梦》这一类的戏,也是入手的时候,必须学习的。乔先生是苏州人,在清廷供奉里,是有名的昆旦。他虽然久居北京,他的形状与举止,一望而知是一个南方人。
古建筑、古园林专家陈从周在《昆曲带引我学园林》一文中讲述了昆曲对人生欣赏美的重要的启蒙意义。他说:
记得童年听俞粟庐(著名曲家,俞振飞的父亲)老先生的唱片《辞朝》,这是第一次尝到“昆曲味”,把我小小的灵魂引入到这诗一般的境界中去。从此我进入园林感触便不同了……
后来到上海来念书,首次观到了俞振飞与程砚秋先生合演的《奇双会》。这仙境般的享受,使我垂老难忘。以后每有俞先生的演出,总节约了伙食金与零用金,买一张后排座位的票去倾听一下俞先生演《牡丹亭》的《游园·惊梦》,我从曲情、表情、意境、神韵,体会到造园艺术与昆曲艺术之息息相通之处。
园林与昆曲如果停留在形式上,而不从精神上去研究,那是得不到中国艺术的超越性。我虽然仅仅是一个昆曲的爱好者,然而我却在昆曲的本身与俞先生的艺术上,在我专业知识上,对我的帮助,那昆曲便是教材,俞先生真是老师。俞先生是学者,他是一位深明中国文化的人,后来他要我去为昆曲班学生讲园林,用意极深,普通人看来不理解,而俞先生却有独到之见。
近年,苏州昆剧院先后与台湾投资人陈启德、台湾作家白先勇,合作推出了《长生殿》和青春版《牡丹亭》,两个戏轰动了中国,轰动了世界。但是在北京,除去《长生殿》《桃花扇》及青春版《牡丹亭》偶尔来表演之外,皇城北京却没有一个稳定的、夜夜飘悠着的汤显祖的“梦”。
在获得北京南新仓皇家粮仓的使用权之后,一直做传统文化推广的王翔希望为这个六百年前的物质文化遗产,寻找一个文化价值相匹配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个时候,他第一次看到了沈丰英版的《牡丹亭·惊梦》。这一刻,他无比兴奋,因为昆曲和粮仓都六百岁,他希望在皇家粮仓演绎经典昆曲。
自此,一群群当今最优秀的学者、文化人,一批批外国使节,怀着对古老文化的崇敬,走向南新仓,走进王翔由粮仓改建的厅堂,走进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爱里……
厅堂版《牡丹亭》,由苏州“传字辈”最优秀的代表周传芳、沈传芷带出来的最优秀的传人汪世瑜、张继青担任艺术指导,由江南最年轻的一代八十年代出生的昆曲传人担纲主演。全面复归传统昆曲的厅堂表演样式,删繁就简。
最年轻的昆曲新生力量,以最古老的演绎方式,在最古老的粮仓里上演最古老的戏,制作人的目的只有一个:回到汤显祖那梦的瑰丽里!
背一些唐诗宋词,多数中国人都做得到。欣赏《牡丹亭》,并跟着吟唱几句,有多少人想过试试,或者请自己的孩子试试呢?因为这是最好的艺术启蒙的方式之一,比逼着孩子练钢琴去在考试中加分要更有益于长久的人生。
说不定,一曲唱罢,孩子灵性的光彩忽然间被唤醒,在中国文化的建设上做了点事情。假如没有这天分也不打紧,让传统熏陶着,做一个平和而有梦的中国人。
这个梦是明朝人的梦,或许也是今人文化复兴之梦……
“岂独伤心是小青”
1587年,汤显祖37岁。他因抨击朝政弹劾大吏重臣触怒皇帝被贬。到1598年,48岁的汤显祖索性弃官归隐,他后来通过剧中角色的话表达了自己的情怀:“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万历皇帝荒唐、好色、懒散、怠惰,二十八年不临朝听政。文人只要“一片闲情”,而皇上完全热衷于“闲情”,于是,皇上这满腔“闲情”,误了国家,以致明王朝自此开始出现“险情”。
汤显祖生活在这样的一个时代,“不可一世”的性格与皇上“无为而治”的作为,便显得格格不入。于是杜丽娘的“理”与“情”的冲突,也便是汤显祖关于人生的思索与诘问。
人生一世,需专情于什么?汤显祖从官场的炎凉回过头来,为此后的文人营造了一个梦幻般的境界。
《牡丹亭》之外,汤显祖还有不少作品,但其中以《南柯记》、《邯郸记》、《紫钗记》为佳,它们与《牡丹亭》并称“玉茗堂四梦”,或者“临川四梦”。“四梦”中,前人说:“《邯郸》,仙也;《南柯》,佛也;《紫钗》,侠也;《牡丹亭》,情也。”也有人说:《紫钗记》和《牡丹亭》属于儿女风情之梦,《南柯记》和《邯郸记》属于官场现形梦或政治问题梦。这都是汤显祖关注的话题,是他颠沛人生路上真实的思考与美好的愿望。
但是,《牡丹亭》这个“梦”太瑰丽了,世界上多少有情的女孩子,因为阅读《牡丹亭》而让生命永远停留在了青春处!
《黎潇云语》记载:“内江一女子,自矜才色,不轻许人,读《还魂记》而悦之,径造西湖访焉,愿奉箕帚,汤若士以年老辞,女不信。一日,若士湖上宴客,女往观之,见若士皤然一翁,伛偻扶杖而行,女叹曰:‘吾生平慕才,将托终身;今老丑若此,命也!’因投于水。”
邹弢《三借庐笔谈》记载:
汤临川《牡丹亭记》,脍炙人口。相传扬州有女史金凤钿,父母皆故,弟年尚幼,家素业鹾,遗赀甚厚,凤钿幼慧,喜翰墨,尤爱词曲。时《牡丹亭》书方出,因读而成癖,至于日夕把卷,吟玩不辍。时女为字人,乃谓知心婢曰:“汤若士多情如许,必是天下奇才,惜不知里居年貌,尔为我物色之,我将留此身以待也。”婢果托人探得耗,知若士年未壮,已有室;时正待试京师,名藉藉传人口。即以复凤钿,凤钿嘿然久之,作书寄燕都达意,有“愿为才子妇”之句。年余亡覆书,盖已付洪乔公矣。复修函寄之。转展浮沉,半年始达。时若士已捷南宫,感女意,星夜来广陵,则凤钿死已一月矣。临死,遗命于婢曰:“汤相公非长贫贱者,今科贵后,倘见我书,必来相访,惟我命薄,不得一见才人,虽死目难瞑。我死,须以《牡丹亭》曲殉,无违我志也。”言毕遂逝。若士感其知己,出己资力任葬事,庐墓月余始返。因理金氏产,并其弟悉载以去。后弟亦成名。———杨云生为余述。
这是两个疯魔追星族的故事,比之超女的粉丝,比之刘德华的粉丝,不差吧?
有的女子并不一定要嫁给汤显祖,但是,《牡丹亭》的“梦”也太残酷,她们阅读、表演而不能自拔,因情而死。
《静志居诗话》载:“娄江女子俞二娘,酷嗜《牡丹亭》曲,断肠而死,故义仍作诗哀之云:‘画烛摇金阁,真珠泣绣窗。如何伤此曲,偏只在娄江?’”
《蛾术堂闲笔》载:“杭有女伶商小玲者,以色艺称,于《还魂记》尤擅场。尝有所属意,而势不得通,遂郁郁成疾。每作杜丽娘《寻梦》《闹殇》诸剧,真若身其事者,缠绵凄婉,泪痕盈目。一日演《寻梦》,唱至‘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盈盈界面’,随声倚地。春香上视之,已气绝矣。临川寓言,乃有小玲实其事耶?”
还有一位才女名叫冯小青的,在反复细读《牡丹亭》后,竟然写下一首绝命诗,为“戏”而亡。她的诗道: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如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生活中美好的爱情不易得,汤显祖画饼充饥,可画出的《牡丹亭》比真实的食品还吊人的胃口。既然有这样的美好而我不可得,最后,为了这份情,她们成了描摹出的所谓真爱的殉葬品。
千载难尽《牡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