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报独家专访中日版昆曲《牡丹亭》导演兼制片人 靳飞:我
【报纸名称】:
【出版日期】2010.11.25
【版次】第B14版:人文正刊·正在
【入库时间】20110110
【全文】
晶报记者 刘忆斯/文 成江/图
靳飞,著名学者、国学大师张中行的弟子、日本东京大学特任教授,现在他最让人们熟知的身份是中日版昆曲《牡丹亭》的导演兼制作人。今晚,他将在关山月美术馆学术报告厅向晶报读者、读书月嘉宾解读由自己精雕细琢、由日本国宝级歌舞伎大师坂东玉三郎主演的中日版昆曲《牡丹亭》。
在接受记者专访被问及编排此版《牡丹亭》的初衷时,靳飞的回答不是弘扬中国传统文化,不是振兴昆曲艺术,也不是加强中日文化交流,他的理由很简单——“我就是想让大家看一出好戏!”
谈戏剧
中国戏剧的顶峰在民国
晶报:有人称您是“中日戏剧背后的人”,可在我看来,称呼您“爱戏之人”更合适。您觉得孤独吗?因为现在爱戏的人越来越少了。
靳飞:我们老说看戏看戏,可到底什么叫戏啊?我觉得现在人对戏剧这个概念本身就是混乱的。北京有一个中央戏剧学院,可里面既没有教京剧的,也没有唱昆曲的,年轻人都愿意报考那里,可他们不是为了学戏,而是为了去当影视明星。汉语词典里解释戏剧,说是舞台艺术的总称,可这个总称里却不包括戏曲,好像戏曲就不是戏剧似的。
晶报:您要是活在100年前,可能会有很多同好吧。
靳飞:不然。在新文化运动中,京剧、昆曲这些“旧戏”都是被当作反面教材的,都是被加以批判的。我记得《新青年》杂志就专门出过一个专辑,专门批判中国这些所谓的“旧戏”。大家认为西方戏剧有高尚的思想,有真挚的情感,而中国戏剧都是腐朽、糟粕。
晶报:可我听说陈独秀、胡适都是大戏迷啊。
靳飞:是啊,可他们也同样是批判中国戏剧最给力的人。当时有很多极端的意见都来自精英阶层,像周作人就说“旧戏应禁止”。当时北京大学有一个叫张厚载的学生,写文章为中国戏剧说了几句话,这跟他的老师们意见相左,后来居然被北大给开除了。所以我就开玩笑说啊,蔡元培校长说北大的精神是“兼容并包”,可他就没有把中国的戏剧包在里面(笑)。
晶报:您觉得中国“旧戏”最辉煌的时代是什么时候?
靳飞:即便遭到了很多极端的言语和行为,我还是觉得中国戏剧的顶峰是民国时代。王国维讲“一代人有一代人之文学”,我觉得按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顺下来,到民国成就最高的就应该是京剧。因为在民国,小说也好,电影也好,话剧也好,所有艺术形式的光芒没有一个能盖过京剧的。
晶报:但梅兰芳先生还是做过“西化”的京剧改良,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借用了灯光、舞美等很多西方戏剧的元素。
靳飞: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梅先生他们那代人,不可能不受到当时社会一些新思潮的影响,而他们尝试让中国戏剧朝着更艺术化、更文明的方向发展,也是对外界压力不得已而为之。其实京剧本身出现很晚,在清代末年才算成形,当时的人们拿京剧当中国的“旧戏”来批判,本身靶子就找错了(笑)。
晶报:以您之见,他们攻击的靶子应该是昆曲吧。
靳飞:本来应该是,可那时候情况又有变化了,因为在京剧强大的势力下,昆曲早在清末就完全没落了。
谈昆曲
昆曲身上的精英味太重
晶报:说到昆曲,它似乎从古到今都有一种浓重的“贵族”气质,让人欲亲近而望之却步。
靳飞:你说的对。昆曲的鼎盛时期,我觉得应该是明末清初。到了清朝中期,乾隆皇帝曾经大力提倡,所以我们在那一时期的文学作品比如《红楼梦》、《品花宝鉴》,其中都有大量有关昆曲的描写。可是当时满洲贵族们汉文的修养实在太低了,根本理解不了昆曲的雅致,在上层断了档,所以在下层的社会里也没能形成大气候。
晶报:老百姓对昆曲好像也没有对京剧那么高的热情?
靳飞:是啊,这就是说昆曲本身也有问题。在清代康乾盛世的时候,我们国家的城市文化发展也十分迅速,众多营业性的剧场出现了。可昆曲身上的精英味儿太重,对文学修养要求也过高,并不适应大众消费的营业性剧场,此外,当时昆曲名角基本上也都被有权有势的王公大臣们给包养了,他们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竞争欲望。
到了民国,倒是出了一个既有势力,又想振兴昆曲的人,就是袁世凯的二儿子袁克文。袁克文曾经把南方昆曲的代表人物赵子敬请到北京,在“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办的一场堂会上登台表演。可大家伙哪有耐心听这个啊,都等着听后面压轴的谭鑫培(京剧大师)唱《碰碑》呢。可没办法啊,为了听《碰碑》,只能忍昆曲,所以大家伙整晚上都是没精打采的。张伯驹后来作诗讥讽:“南昆北曲无人赏,忍睡提神待《碰碑》”(笑)。从此一节来看,你就可见当时昆曲的惨状了吧。
晶报:即使张伯驹再觉得昆曲为上,京剧为次,还是无法改变昆曲被京剧完全盖过的现实。
靳飞:按照西方人类文化学的说法,人类的文化可以分为大传统和小传统,也就是以高雅文化、通俗文化或者精英文化、大众文化来分。不过我觉得中国的文化比较特殊,在大、小传统之间,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准大传统,它是具有大传统的气质,但又以小传统的方式为主的一个层次。比如说,我们中国大多数人没有读过《三国志》,但大多数人都读过《三国演义》,《三国演义》就是我说的准大传统,它不仅是小传统的天,甚至许多老百姓都拿它当真的历史来看。
晶报:您有没有觉得随着时代的更迭,人类的文化水平在不断下降?
靳飞:我觉得有的地方在降,有的地方也在升。还拿《三国志》和《三国演义》来举例子,你看《三国志》虽然讲得是正史,地位很高,位列二十四史之一,可它各传有各传的说法,前后非常不统一,而且写作水平也不见得有多高明。而《三国演义》虽然很多情节是杜撰出来的,可它前后浑然一体,且写作技巧很高。这就是我说的随着时代的发展,有些文化水平在降,有些则在升。再从戏剧的角度来说,昆曲是大传统,地方戏是小传统,而京剧正是这两者之间的那个准大传统。准大传统会不断发展,进而取代大传统,成为新一个时代的大传统。
晶报:现在有人喊“振兴昆曲”,您怎么看?
靳飞:我们现在还是把戏剧的改革、创新当成重点。我就说,您怎么不能回头看看,先闹清楚什么是戏,什么是好戏再说。
谈《牡丹亭》
我们是一针一线纯手工缝出来的
晶报:三年了,中日版《牡丹亭》演出情况如何?
靳飞:我们已经在中、日两国公演68场,观众超8万人次。
晶报:上个月中日版《牡丹亭》在东京首演,演出效果怎么样?
靳飞:效果非常好。我们在东京电视台TBS剧场连演了22场,可以容纳1300人的剧场天天满座,最后5场都卖了站票。
晶报:您编排《牡丹亭》的初衷是什么?
靳飞:刚才我说了我们现在对戏的概念是混乱的,这就让我们对戏的欣赏也变得混乱。我们已经逐渐忘了什么戏,更说不清楚什么是好戏了。所以,我就用10年的时间来做《牡丹亭》,说到底,就是想让大家看一出好戏!我跟朋友开玩笑地说,我们这版《牡丹亭》是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是纯手工的(笑)。
晶报:在您看来,好戏的标准是什么?
靳飞:我认为戏剧本身就是没有实用价值的东西,如果你非要让它具有实用价值,那这样做出来的戏剧就一定不是好戏剧。我觉得好戏剧是在不知不觉间影响你,给你带来某种现实中找不到的感受的一种体验。
晶报:能不能挑其中的“几针”、“几线”,跟我们分享一下这版《牡丹亭》的细腻所在?
靳飞:你知道坂东玉三郎接过杜丽娘这个角色后,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吗?他问我杜丽娘平时看的是什么书?我知道他是想从细节入手,加深对这个角色的理解,并加入人物心理的阐释。我给他看了很多中国古时典籍,并一起研究了梅兰芳、马祥林、蔡瑶仙、张继清等历代昆曲各家演绎的《牡丹亭》,逐渐把表演的形式固定了下来。
比如在《游园》一折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一句,有人认为这里的“青山”不是真正的青山,而是花园里的假山,而“杜鹃”也只是开在园子里的杜鹃。梅兰芳先生在电影《游园惊梦》里唱这句的身段,也是指近景的。但是我们注意到了一个问题,就是《牡丹亭》讲的是一个发生在明代的故事,而明代的杜鹃花都是野生的,现在种植在花园里的杜鹃花都是后来引入的西洋品种。所以我们认为这句词里的“青山”是远远的青山,而“杜鹃”则是远山上星星点点已经红了的野生杜鹃花,因此我们给玉三郎设计的身段是遥指远山。
晶报:哇,考据到这种地步!您不说明的话,可能大多数观众都只会在一个恍惚间就忽略掉这些细节。
靳飞:是啊。所以来看我们这出戏,是请你来看我们这些创造和细节上的处理,没让你看《牡丹亭》的故事,要看故事的话,在家里看汤显祖的文本不就行了,何必来现场看演出呢。
再比如《写真》这一折,杜丽娘画罢自己的写真,作了一首题画诗,其中有“暗藏春色”几个字。这个“春色”究竟是指怎样的一种春情呢?我一查原著,发现原来这首题画诗中间少了几句,刚好就是在画眼睛的地方,所以我们又去昆曲博物馆里把清代的谱子翻出来,找到了这几句并重新恢复到表演里,就是“个中人全在秋波妙,宜笑宜嗔似笑又非笑”。原来这“春色”就是指眉目中的风情啊,于是玉三郎就在这一节的表演中加上了含情脉脉的眼神。
晶报:幸好您这版《牡丹亭》里只选用了原著55折中的《游园》、《惊梦》、《写真》、《离魂》、《叫画》、《幽媾》、《回生》这7折,如果是55折的话……
靳飞:那肯定要累死人了(笑)!
谈坂东玉三郎
他的表演集中了男人对女人所有的钟爱
晶报:您找日本国宝级歌舞伎大师坂东玉三郎来演杜丽娘,是出于怎样一种考虑?
靳飞:理由很简单,就是我觉得在中国找不到比玉三郎更适合的演员了。这不是一两个演员的问题,而是时代造成的问题。昆曲是一种被排斥,被湮灭的艺术形式,而京剧也经过了“样板戏”,那都是要慷慨激昂唱的。于是,我们的观众也就在这样的模式里被培养出来了。我调侃说,我们现在对戏剧的审美情趣,比《红楼梦》里的贾母要差得远了(笑)。
晶报:也有人说您请玉三郎来演杜丽娘,是给《牡丹亭》找一个噱头。
靳飞:看戏的人怎么看,怎么说,都没关系,我也不能说强迫大伙叫好吧。不过,我觉得你要是想评论,也应该先来看看我的戏,看玉三郎的表演,然后再评论不迟。在这里,我想特别强调一下,观众应该尊重演员,尊重他们的表演,尊重他们的身体!
晶报:我听说玉三郎不仅所有的戏词是背出来的,连曲调也都是背出来的。
靳飞:玉三郎对音乐的感觉绝对是一个天才!不瞒你说,他都不识谱,可曲调听几遍就完全记住了。另外,我要补充的是玉三郎不仅背的是自己的戏词,而且连同台对手的戏词他也给背全了,因为他要跟别人对戏嘛。
晶报:除了演唱,玉三郎这次在身段上有什么特别的发挥?
靳飞:玉三郎小时候患有小儿麻痹症,两条腿的长短都不一,所以我们在《游园》里没有设计过多的身段。不过玉三郎拥有超过40多年的舞台经验,他对心理和身体的控制力都超强。有人说他在舞台上表演的动作形体,就跟数学家计算的一样精确。也有一些画家说,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可以入画。
晶报:玉三郎已经60岁了,现在他一年里会有多少场演出呢?
靳飞:在日本,他一年登台要超过230场,也就是说不到两天就有一场演出。所以他的档期排得太密了,以至于本来这个月中日版《牡丹亭》会在深圳演出,最后也取消了。
晶报:虽然玉三郎在日本被誉为“女形演员”,但我还是很难想像一个年过六旬的男人怎么演青春年华的杜丽娘。
靳飞:现在大家都关注性的问题,所以一看到男女差别的问题,就觉得大得不得了。其实就算是同性别,每个人的差异也都是很大的,年龄啊,种族啊,时代背景啊,都是需要用演技来塑造的。再有,女人就真的很了解女人吗?玉三郎对我说过,他演不是在演女人,而是在演女人的美。
晶报:其实这跟中国传统戏剧里的男旦非常相似。
靳飞:对。我觉得男旦不仅在演技上需要有极强的塑造力,更重要的是这个行当集中了男人对女人所有美感的观察,并把这些女人的美感放大地表现出来。看玉三郎的表演,你会觉得里面集中了男人对女人所有的钟爱,所以不美都不行。
晶报:《牡丹亭》之后,您会和玉三郎再次合作吗?
靳飞:我们打算再合作一部《白蛇传》。说实话,中日版《牡丹亭》绝对是玉三郎的奉献,因为对他而言,这不是个挣钱的活儿,反倒是让自己减少收入的事。他在日本的演出收的是“天价”,而现在为了演《牡丹亭》不但基本不要钱,还要占用自己赚钱的档期。
晶报:最后一个问题,玉三郎和《牡丹亭》何时能来深圳演出?
靳飞:肯定要来,因为玉三郎非常喜欢深圳。明年吧,明年是昆曲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的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10周年纪念,希望在明年我们中日版《牡丹亭》的深圳演出一定能成行,不,肯定能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