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上三生路，调情圣手柳梦梅

【出版日期】2010.03.12

【版次】第15版：江南周末◆南湖

【入库时间】20120420

【全文】

 

谢湘南

上个月，青春版《牡丹亭》再次来深圳演出，去看了。上中下三篇，只落下中篇未看。不过感觉最好看的还是上篇中的第三场“惊梦”。这一场真是有惊艳之美，大胆，直接，充满着想象力。春，梦，花神，一青年男与一妙龄女在梦中初遇偷欢，彼此一见倾心。这种浪漫的构想真是具有天然的戏剧性。男女间那点事，从古人的词句中道出来，让人感觉比现代还现代。它是那么准确，传神，一语中的。如何让粗俗之事，乃至色情之语，变得优雅，柳公子梦梅真可称先师。

让我们来看看柳梦梅是如何跟杜丽娘搭讪的——

“啊，姐姐，小生那一处不寻到，你却在这里！”

一声“啊，姐姐”，柳梦梅的表情是惊喜的，腔拖得很长，声调由平上扬，收尾急促有力，非常挑逗，直叫到人心里去，让人心痒痒。他为何叫杜丽娘姐姐呢？这似乎是一种尊称，并不在于年龄的真实大小。但这一称谓，可以说解除了两个初遇者间的陌生感。似乎他们认识许多年了，甚至是青梅竹马。再看下一句：“小生那一处不寻到，你却在这里！”柳梦梅一上场就冲着杜丽娘说，我在找你，什么地方都找遍了（言下之意找得我好苦，带点可怜的幽怨，语调中不禁又含有几分撒娇式的欢喜），原来你在这里。这真是人间奇事，他为何要找她呢？似乎他们是在前世就失散了的一对恋人一样。柳梦梅的这一搭讪，不仅不让杜丽娘感觉他的轻薄，而且产生了交谈的欲望与些许期待，这倒是，正在做春梦的是她（后来知道，他与她同时在做同一个梦），她是应该满怀好奇的。不过柳生搭讪技巧的高明，让人不得不佩服。

再来看杜丽娘的反应——

“（杜丽娘作斜视不语介）

柳梦梅：恰好在花园内，折得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诗书，何不作诗一首以赏此柳枝乎？

杜丽娘：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柳梦梅：（笑介）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

柳生从杜姐斜视的眼神里看出了内容。他知道杜姐姐“淹通诗书”，这半枝垂柳可谓柳公子的自喻。“何不作诗一首以赏此柳枝乎？”，这一设问再明显不过了，用今天直白的话说，姐姐你是诗人，给我写一首诗吧。以柳枝作为一调情的道具，柳生表现得很是直接与大胆，他在拍杜姐马屁的同时，也不忘夸奖一下自己。柳生称杜姐“淹通诗书”，不仅是诗人还是大文章家，这在那时候，可谓极高的评价了。而把自己比作垂柳，这一比喻可谓神来之笔，他挠到了杜姐姐的痒处。这一面目洁净的书生，看起来轻柔似水，很会讨人喜欢。杜姐姐在今天看来，其实是一位非常现代的女性，追求爱情时不忘热爱自由民主。但她毕竟是大家闺秀，还是得表现出应有的矜持。因此她问：“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柳生微笑着不作正面回答，仍然是大胆直接的表白：“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

好一句“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可谓直指事物的核心。在今天，仍然很少有男人能像柳梦梅这样表白。建立在闲情之上的爱情，它直接就进入了身体的交欢。他们的爱情是对青春的美妙的身体的信任——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姐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杜丽娘含笑不行）（柳梦梅作牵衣介）（杜丽娘低问）哪里去？（柳梦梅）喏！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杜丽娘作羞）（柳梦梅前抱）（杜丽娘推介）（合）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才子佳人式的爱情的开始，原来最初的形式也是一出情欲戏。这从杜姐姐思春、念春、唱春之时就做出了很好的铺垫。她是这样唱的：“蓦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呵春，得和你两流连，春去如何遗？凭般天气，好困人也。”其实真正困人的并非天气，而是情欲。妙龄杜姐被困的身体在寻找能让她燃烧起来的一团火苗。“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接着才有在一众花神簇拥下的柳梦梅的登场——

万紫千红尽开遍，柳公子的上场，其实打破了传统戏剧的一个体例，他是从梦里走出来的。他一反传统戏曲中先自报家名，交代身世与背景的习惯，一开始就是一个身体的符号。他是一个春梦中的调情者，在此充当了杜姐姐的性幻想对象。他或许是刘德华与陈冠希与周杰伦的一个综合体。他上场时，所呼喊的那一声“啊，姐姐”就像一根擦燃的火柴，点着了杜丽娘骚动不安的青春身体。预示着一场浓郁的生死情爱戏的开始。

所以回过头来，我们可以说汤显祖才是真正的后现代作家，所谓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早在四百多年前，汤显祖就玩过了。他所谱写的“人鬼未了情”是真正能穿越时空，打破生死界限的。更重要的是他在戏曲中表现出了最初的身体意识与人本主义。在他笔下，时代的起落所推动的故事情节的发展，都是在为爱情这一主题服务的。而他笔下的爱情是从身体的萌动，以及对身体的想象与抚爱中，焕发出绝伦的人性之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