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一个系马石□吴炳辉

【出版日期】2011.11.04

【版次】第12版(芙蓉楼)

【入库时间】20120310

【全文】

一天上午，我驻足在一大块空地旁边，看几个孩子放风筝。艳阳高照，风不大。风筝升上去没有多高就摇摇摆摆落下，孩子们喊叫着忙成一团。

风筝掉到瓦砾堆上，一个男孩敏捷地跑上去拣，他脚一滑，推下一些破碎的灰砖，我突然看到一块似曾相识的石头，仔细看去是一个系马石。想起来了，这里不远的地方曾有一片院落，许多年前，我来找一个朋友，他就住在这里，七弯八绕找到他家，他家的院墙上就嵌着几个青色的系马石。当时，我很稀奇，问朋友：“你家原来是干什么的，有这个？”他朝我指的系马石看一眼，不经意地说：“老辈人做生意，有运货的马车来往。”当时，我正热衷于意象派诗歌，看到系马石镶在灰黑色的院墙上，心中诌出一句：“斑驳的砖墙中伸出空握的拳头。”这次和系马石再次相遇，只是它已不再高踞墙上，而是委弃于地了。

它斜躺在那里，掌心朝上，阳光像聚光灯一样将它满满地照亮。不知有多少缰绳曾系在上面？那些长途跋涉而来的马匹，马毛上汗水晶莹，马蹄不停地敲打地面，马鬃甩动，缰绳时而绷紧时而松弛，将系马石的孔洞打磨得光滑而又圆润。

马的主人不论彪悍还是朴实，远道而来都是风尘仆仆。大车戛然停下，车上满是瓷器、食糖、药材、烟草……客商走进了院落的黑漆大门，那里面一进又一进。伙计们迎上大车，将货物扛进了院落，随即又从大门里搬来沉沉的麻袋、蒲包、木箱、柳条筐、桐油密封的竹篓以及泥巴封口的大肚坛子，里面是丝绸、茶叶、火柴、香醋……

这片院落的远远的北边，是万里长江；远远的东边，是大运河。马蹄敲击大地的声音曾和江河波浪的声音连成一片；马鞭的脆响和车夫的唿哨，呼应着船夫的号子。水边码头，陆上货栈，日日夜夜何等繁忙；附近的空地也常是货场，那些用芦苇盘席围起的筒屯，顶上用芦苇片席封成高高的尖椎，像一座座城堡；用苫布遮挡风雨的堆垛或卧或立。马车从这里出发，驰向村庄集镇，于是，丘陵深处的山道，傍着水田的石板路，穿过旱地的土路，就辚辚地碾过车轮，一路洒下马脖子上的铃声。

后来，南面约一箭之遥出现了铁路，火车就在旁边呼啸着来去，南风劲吹的时候，机车的蒸汽像撕碎的白云，飞速地从院落上掠过，汽笛的声音尖锐有力，以至嵌着系马石的墙壁也随之震颤。

黑漆大门前的砖石小路成了砂石大路，并和四通八达的公路连在一起，汽车就开始川流不息。

马车越来越少了，系马石张大着眼睛，眺望着那些马匹，看它们仰天嘶鸣，满身结实的肌肉焦急地抖动，它们仍在等待着自己的主人，等待着喂料的伙计，等待满载的大车，等待那“走嘞——”的一声呼喊。

斑驳的墙壁曾坚持着不在风中摇晃，不在雨中倒坍，让系马石在想象中握着那些缰绳，拢着千万里路途的日月风霜，然而，院墙老了，支持不住了，终于倾圮。

此时，系马石躺在那里，掌心向着天空，无限落寞。今天相遇这么巧，可能是一种缘分。它此时不是向着天空，而是和我对视，它好像要和我说些什么。它肯定能告诉我好多故事，那个时代的日常趣闻、人物风情、盛衰荣辱……我不能让它和那些砖头一样破碎以至风化为芥末，不能让它零落成泥。因为，我知道，要想不让那些马匹消失在黑暗的密林中，不让先辈们的足迹沉没在历史的深渊里，必须收藏好系马石。我用餐巾纸拭去系马石上的污垢，将它搬上自行车后座。

放风筝的孩子们已不再吵闹，不再忙乱，他们各自抓着线盘，时而收线，时而放线，神情专注。我仰头看去，线牵着的那些风筝稳稳地高悬于空中，神采飞扬。这几只风筝的形状毫不奇巧，简简单单甚至有些粗拙，但色彩各异，在灰蓝的天空确是夺目。

它此时不是向着天空，而是和我对视，它好像要和我说些什么。它肯定能告诉我好多故事，那个时代的日常趣闻、人物风情、盛衰荣辱……我不能让它和那些砖头一样破碎以至风化为芥末，不能让它零落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