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炳炎追忆我和沈从文的一段往事
【报纸名称】:
【出版日期】2013.05.30
【版次】第A24版(文化)
【入库时间】20130710
【全文】
沈从文和张兆和
吴炳炎
沈从文一个在当代文学名人榜中静静闪耀的名字 。 一个偶然的机缘, 我们从一个来张家口省亲, 并在涿鹿参加第十届冀台两岸典祭三祖文化交流活动的台湾 92 岁的吴炳炎老人口里, 知道了沈从文另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本报记者 张秀梅 李林 贾莉通 讯 员 程新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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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岁的台湾老人吴炳炎在儿媳和孙女的陪同下坐在我们面前, 完全不像想像中的92岁老人风烛残年的模样。他思维清晰、身体健康,十分健谈。每天清晨还坚持打一个多小时的羽毛球来锻炼身体。 随着采访的深入,一段传奇渐渐清晰起来。
牙科诊所来了位台湾老人
“一天,一位操着外地口音的老人来到诊所看牙。老人十分豪爽,热情,我们很快就熟悉起来。每次见面后,都有一段很轻松的谈话。 老人有些耳背,再加上很重的南方口音,叫人听起来有些费劲。一次,我问吴老先生祖籍何方? 老先生告诉我是湘西凤凰。听到此,我立刻想到现代著名作家沈从文。 我说,客居中国多年的新西兰老人艾众象讲,中国有两个最美丽、 最吸引人的小城市,一个是福建的长汀,一个便是湘西凤凰。那里可是实实在在的物华天宝、 人杰地灵,那儿可出了个大文人沈从文呀! ”红旗楼牙科诊所的程大夫很兴奋地回忆着他和台湾老人的第一次见面和谈话。
那位台湾老人叫吴炳炎。他听到程大夫的话后一脸惊喜,问:“你知道沈从文? ”
程大夫回答:“我读过他的一些著作, 如 《湘西散记》、《边城》、《长河》等,我曾被他笔下的湘西风情所打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一篇篇描写湘西沅水流域优美的风土人情、奇妙故事的文章在北京、 上海各大报刊上发表,而后,《边城》《长河》惊动文坛,引起众人的注目,继而他曾两次获评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呢! ”
吴先生听后脸上露出笑容:”那太好了!” 程大夫有些吃惊 :“你与沈从文认识? ”
吴先生爽朗地回答:“那是我的老哥呢! 我们同乡的,我和沈从文同住一条小街,相距不过百米。 ”于是吴老先生打开了话匣子, 讲了一段关于自己、以及和沈从文的鲜为人知的故事。
他的故乡是湘西凤凰
吴炳炎老人很具传奇色彩。采访中得知, 老人1920年生于湘西凤凰县偏僻的苗乡,幼时只会讲苗话,平时放牛,插秧。 6、7岁时, 跟随一位私塾先生读古书,识汉字,私塾先生对孩子的父亲说:“您的儿子值得培养! ”靠砍柴种田为生的父亲变卖田产,把9岁的他送入凤凰县城读文明小学―――文昌阁小学。仅用4年时间, 吴炳炎跳级完成了小学6年的课程,后考取湖南省立第九师范学校,两年后又报考湖南省国立体专,顺利考取。
1943年, 日本人打到湘西,正在湖南体专上学的吴炳炎响应青年参军报国的号召,报名投考空军官校,经过严格的空勤体检及笔试,他一考即中,被昆明空军官校录取。之后飞赴印度学飞行,继而留学美国。 经过两年多勤学苦练, 克服了技术外行、语言障碍等重重困难, 于1945年学成归国,驾驶战机同日本侵略者展开浴血奋战。
在张家口找到失散多年的儿子
日本投降后,吴炳炎调到东北当联络飞行员 。在东北,他与妻子戴淑雅生有一子,因在沈阳出生,取名沈生。1947年,在儿子不到四个月时,妻子因急性肝炎去世。 吴炳炎后随军入台湾,成了一名优秀的飞行教官,曾多次荣立大功,且桃李满天下。 而儿子吴沈生在战争中失散。
上世纪80年代大陆和台湾施行三通后,吴炳炎老人在张家口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儿子,他先后十多次回大陆探亲访问,走遍祖国大江南北,回台后写下大量文章。为增加两岸人民的相互了解, 结集出版了二册 《苗驴传奇》。
从一个苗民小娃,到一名掌握现代科技飞行技术的飞行教官,他这个不服输的“苗驴”,谱写了“苗驴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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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最让人惊奇的是,吴炳炎老人和现代著名作家―――一位从湘西古城凤凰出来的沈从文先生的故事。
与沈从文同住一条小街
“我们那个凤凰城,在湘西靠近贵州的山坳里。城一半都在起伏的山坡上, 山上有一些峡谷, 有一些古老的森林和草地。城里城外都是密密的参天大树,街上是青石板、红石板铺成的路,路底下有水道、蔷薇、木香、狗脚梅、橘柚,许多花木、树木往往从家家户户的白墙中探出枝条。下雨时, 雨点打在古老的瓦楞屋檐上。雪轻易不下,而一下就是一两尺厚, 我和沈从文老哥就是听着这里的雨雪声,闻着这里的花草香长大的。 ”
“沈老哥长我十六七岁,同住在凤凰城北门内, 他住文星街六号,张家公馆斜对门;我住他北面江家街7号,相距约120米左右。江家街再往北面走约100米,就是凤凰古城最奇特的 ‘红岩井’,此井是防止战乱时军民无水可用而修建的。长约150米的沱江,由北向南,穿过凤凰古城。人们通过城墙,将城外沱江之水,引进城内,这样即使战乱长久,城内军民也无缺水之忧。
因北门无桥可通, 是用近两百个石墩从江东向江西连成通道而进入北门, 因此凤凰老百姓称之为‘跳岩’, 即必须跳着过。我与沈从文老哥小时候都走“跳岩”,也都饮过北门内‘红岩井’里的水。 ”
“沈从文的祖上都是当过大官的, 但到他父亲辈就不行了,只做过裨将,当过医官,但在当地也是名流人家。 听人讲,沈老哥幼时不爱读书, 不好学习,经常逃学,经常将书包放在城隍庙内的供桌下,跑去看木偶戏。(凤凰人称木偶戏为“木脑壳戏”,多半是大富人家许愿后,于秋冬季请来戏班, 在街头巷尾表演,免费供人们观赏。 )
没有木脑壳戏时, 就滚铜板,劈甘蔗,赌输赢,他这样读书,学习成绩可想而知。 他连中学都没有读完, 就外出当兵了。他当时是瞒着家人以补兵的名义去当的兵,之后漂游在沅水流域,但也只干了两年就干不下去了。几年以后,沈老哥进了北京,写出了一篇篇精彩的、大受欢迎的散文和小说, 成了著名作家,这样的人物还真是不常见的。 ”吴炳炎老人兴致勃勃地回忆说。
重庆相逢
“1945年5月,我从美国学驾机成功后回国,在重庆沙坪坝与沈从文巧遇,他见我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 腰佩短剑和手枪,雄纠纠气昂昂, 既惊讶又高兴,于是问我:‘炳炎老弟,你怎么当上飞行员了?好!太好了!’还说:‘咱凤凰苗岭山寨乡沟里居然出了一位飞行员将军,你不仅为国家争光,也为我们湘西土家族争了荣誉。不过,可惜的是,日本鬼子现在成了强弩之末,无抵抗能力了,你可能没有更多的机会击落日本飞机了……’他高兴地说个不停,兴奋极了。 他说的一点也不错,1945年6月8日和6月12日,我曾在武汉上空参加过两次空战, 日军在这年8月15日宣布无条件投降。 战争结束了,我却未能击落一架日军飞机,这成了我做飞行员最大的遗憾。 ”
“‘他乡遇故知’,喜悦之情可想而知。 令人欣喜万分,我与沈从文老哥谈家乡事, 谈国家事,再谈我俩各自的生活, 天南地北,古今中外,无所不谈,我们足足谈了一整个下午,后来由他作东,吃罢晚饭,他回工作单位,我回旅馆休息。我们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
家乡再遇
“两岸施行‘三通’后的1986年, 我第一次回凤凰家乡探亲,凑巧沈从文老哥也回到阔别几十年的家乡。我与沈从文又一次见面了。 由于这次时间较充裕,我专程赴文星街六号沈府探望他,第三天他又来到江家街七号看望我。 两次见面,我们无所不谈, 我们坐在绿绿的大树下,喝着家乡特有的茶叶水,心情很是愉快,他很爱家乡用青石板铺成的院子, 他很爱吃家乡的油条、豆浆等小吃。 那时,沈从文的身体已经很糟糕了, 走路需人搀扶,口齿也有些不清,但他的精神很好,对年岁久远的事情也能记得很清楚。他跟我谈他过去这许多年的经历,其中讲到了许多有意思的事。 比如1922年他离开湘西,只身闯入北京,寄住在湘西人开设的‘酉西会馆’里,百无聊赖, 忽然想起湘西的山川、风物、想起在沅水辰河两岸的许多人和事,于是,产生了要把它们记录下来的念头。
他饶有兴趣地写作, 但常常是饥寒交迫、极度困窘。 怀着一丝希望,他向几位知名作家写信倾诉自己的艰难。 1924年11月的一天,正在北京大学担任统计学讲师、已经是文坛名作家的郁达夫,推开他‘窄而霉’的小斋房门。 那一天,严冬的北京大雪纷飞, 沈从文身上只套了两件夹衣,用被子裹着双脚,正坐在桌前用冻得通红的手写作。郁达夫二话不说, 就解下自己的围巾给沈从文围上,然后拿出5块钱,花1块7同他一起去吃饭, 剩下的三块多全给了沈从文。 回到住处,沈从文伏案大哭。那时,郁达夫月薪名义上有117元,实际只能拿30多元,而大冬天,他的身上,也只是一件穿了多年的旧棉袍。
1925年,徐志摩接编《晨报副刊》后,在大量来稿中发现了沈从文清新朴实、充满乡土气息、极具想象力的作品,他慧眼识才,接连发表沈从文的作品,并在沈从文的散文《市集》发表时,写了“志摩的欣赏”,称赞沈从文描写的乡村集市‘是多美丽多生动的一幅乡村画……’之后,徐志摩频频带沈从文参加诗歌朗诵会,扩大了沈从文同文艺界的交往,宣布了一个文学新人的出现。
从此, 沈从文一发而不可收,一篇篇‘乡下人’的乡土作品, 在北京各报刊上相继刊出,沈从文的名气越来越大。
1928年,赏识沈从文才华的胡适聘请他去自己任校长的吴淞中国公学去教文学写作课。这可是是破天荒的创举。按照惯例和规定,在大学当老师必须有文凭和相当高的学位,可沈从文却是个什么也没有的‘乡下人’,能成为大学教师,他是万万没想到的。 从此,不善言辞、温文尔雅的沈从文登上了大学讲堂,并结识了出身江南名门、最终成为他夫人的张兆和。他用自己的实力和才华,从边城走向了都市,并走向了世界,成了世界级的文学大师。
吴炳炎老人说,今年是沈从文诞辰111周年,和沈从文的相识、相遇,他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凤凰古城是一个像传说一样美丽的地方。 而这座古城,因为有了沈从文,因而显得更加传奇。
穿过岁月的烟尘,翻阅沈从文文集,一段段往事就像时光中开出的缅怀之花,美丽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