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王益老大哥
【作者】 任溶溶
【报纸名称】:
【出版日期】2010.10.08
【版次】第8版(笔会)
【入库时间】20110501
【全文】
■任溶溶
我知道王益老大哥走了,已是在他去世半年之后。他原任国家出版局副局长,毕生献给我国出版印刷事业。1940年我去苏北参加新四军,是他带去的。
记得那天晚上,我们三个十几岁的小孩偷偷离家出走,在五马路外滩法商汇理银行门廊躲到九时许,去苏北新港的船要开了,才溜上船,来到定好的船舱。船舱内有两张上下铺的床,一张床的下铺盘腿坐着一位白面书生,笑着看我们进去,也不说话。我们本来就紧张,相互也不开口,各自上床。
第二天清晨我们在新港上岸,在日本兵检查行李后,就离开码头,在一个面摊吃早点。那位白面书生坐到我们身边,悄悄跟我们说话,我们才知道他要带我们去黄桥,他叫王弦。
王弦就是王益老大哥,解放前我还只知道王弦这个名字。他是文字改革的老同志,有不少著作,我当年都读过,我正好是他的粉丝。有了这位老大哥带路,我们放心了。
在新港他叫了一辆独轮车,放行李,谁累了可以轮流坐。离开新港时,还见过一队日本兵举着太阳旗出操,后来再没见过鬼子。正是在路上,我决定改名字以免家人找到我。这天是10月17日,我想用“十一七”,找同音字作姓名。王益老大哥说,名字改一改,姓就别动了,于是取了“任以奇”这三个字。解放后我正式用这个名字,现在的身份证上也是这个名字。
傍晚我们来到黄桥。那时,正是打败顽固派韩德勒的黄桥战役后不久。我们住进招待所,是一所大宅院的前面部分。当晚我和王益老大哥睡在大厅,同睡拼起来的两张八仙桌,同盖一条被子。第二天大清早他先走,嘱咐我们在黄桥再待几天,还有几个人要来,我们跟他们一起上新四军苏北司令部所在地海安报到。
几天后我们跟后来的人一起去海安,其中有电影《风云儿女》的导演许幸之。报到后,我被分配在政治部宣教科,下部队俱乐部教唱歌和读报,后来又编《战士报》。不久后,我们从海安转移到了刚解放的盐城。
我只知道王益老大哥负责生活书店工作,往来苏北和上海之间,每次到苏北,他都来看我。皖南事变后,宣布陈毅担任新四军代军长、刘少奇担任新四军政委的大会,我是和他一起参加的。他那时正好到了盐城。
半年多后,我因病回上海,病愈留在上海做文字改革工作。王益老大哥常来上海,同过去一样,来上海总来看我。现在我才知道,这时他正为新四军创办的《江淮日报》在上海购买印刷材料,运到苏北去。碰巧我父亲开的是洋纸行,对他的工作也能帮上点忙。
以后,他就随新四军北上了。再看到他,已是在刚解放的日子了。
解放后没几天,他电话约我去看他,地点是上海四川北路塘沽路口的新华书店。这地方我太熟悉了,敌伪时期是日本人的三通书局,日本人投降后是国民党的正中书局,解放后由新华书店接收,他时任华东新华书店经理。我看到他是在边门的传达室里,他正与传达室同志在谈工作。这样的事今天看来很平常,可当时我十分感动。上级竟坐在下级的传达室里谈工作,不分彼此,这在旧社会是不可能的事。
他在上海工作了没多少日子便调往北京,我们联系少了。他托朋友带过一个口信给我,说看了当时很畅销的《古丽雅的道路》,对我的译文很满意。
约在1959年,他来上海开会,让我去出版局看他。我本以为可以叙叙旧,没想到他说很忙,只能跟我谈几句。两人走出出版局,在绍兴路上散步式地谈谈。原来他真是有话要跟我说。他大概听友人说起,我差点被划为“右派”,于是很严肃地叮嘱我,以后交友一定要慎重,说话一定要小心。也没有多余的话,我一听就有数。他把这个意思说出来以后,就和我告别回出版局。我看着他的背影,想到自己让老大哥担心,心情十分沉重。以后我真是开会不说话,很少跟朋友往来,免得有事牵连他们。
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我们的交往才又多起来,因为我们都是全国政协委员,全国政协开会时可以见面。最后一次相见,是他特地到我住的宾馆长谈了一个下午,我们都很高兴。我感谢他长期对我关心,他对我稍有成就表示满意。以后他不断寄给我他翻译的印刷方面的著作,说并不指望我读这些枯燥乏味的书,但让我知道他没闲着。他来信都是蝇头小楷,一笔不苟,与我的字越写越大恰恰相反。
这就是差不多有七十个年头看着我成长的王益老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