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造就了《宋史》中的王安石冤案?
【报纸名称】:
【出版日期】2014.02.13
【版次】第N20版(N20)
【入库时间】20140230
【全文】
王安石一生脚踏实地,从基层做起,当过知县、通判、太守,一直干到宰执。他有勇气,有担当,敢于打破陈规陋习,甚至说:“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他临危受命,以激进的国家主义为理想,对帝国进行了一次整体配套性的体制改革,却最终无法打破历史闭环,反而创造出一个贪婪的集权制度,使北宋在五十七年间由半衰走向灭亡。王安石身后,遭遇历史的长期无视。其是非功过,千载之后犹难论定。不过,从制度创新的层面来看,“王安石变法”堪称帝制中国自发走出传统经济模式的最后一次建设性探索。
“《宋史》杂乱卑劣十分严重”
在诸史中,《宋史》是污浊杂乱的。《四库全书提要》写道:“它的主要目的和意图,是以古板迂腐的道德表彰为宗旨,其他的事都不太留意,所以,错乱谬误之处多得数也数不清。”清代学者檀萃说:“《宋史》杂乱卑劣十分严重,是非观念相当混乱,没有一个公正立场。自从有了洛党、蜀党之分,直到南渡之后仍争斗不休,这种门户之见,严重禁锢了这些人的心灵,对于和自己意见相同的人,即使有错误,也千方百计用言辞来掩饰,而对于和自己意见不同的人,发现一点问题,都在文章中过分地批评指责。”这番话可谓深刻地指出了它的病根。
其后,明代的柯维骐整合宋、辽、金三史著《宋史新编》,沈世泊又著《宋史就正编》,都纠正了《宋史》的一些谬误。《四库全书提要》摘录了其中纪、志相互矛盾之处,列传前后相互矛盾之处十余条。赵翼撰写《陔馀丛考》《廿二史札记》,挑出其叙事中的错杂之处、失检之处、谬误之处、遗漏之处、矛盾之处,各十余条;其各传中的袒护之处、附会之处、是非判断失当之处、是非判断荒谬反常之处,共百余条;由此看来,这本书的价值,大概就可以了解了。而它最大的谬误,数百年来从未有人给予纠正的,就是其中记载关于王安石的那些事。
“据传闻来修史,胆子够大”
《宋史》是在元代人手里完成的。这些人对宋并非有成见,只是由于见识不够而不辨真伪罢了。所以,考察《宋史》,先要考察其写作时依据的资料。宋代修《神宗实录》,聚讼最多,数次闹得入狱,甚至丢性命。元祐初年,范祖禹、黄庭坚、陆佃等人一同修《宋史》,争辩中,黄庭坚对陆佃说:“如依了你的说法,《宋史》就成了谄媚的历史。”陆佃则反唇相讥:“如像你说的那样,《宋史》就成了诽谤人的书了。”陆佃是王安石的学生,但他并不赞成新法,如今他都这么说,可见最初的《神宗实录》不实之词之多。这是第一次修《神宗实录》。
到了宋哲宗继位之后,绍圣年间,中央三大机构同时上疏皇帝,指责实录院前后所修先帝(神宗)实录,其中很多都是道听途说,凭空捏造,只是想诋毁熙丰(宋神宗年号)以来的政事。甚至国史院采用范祖禹、赵彦若、黄庭坚所提供的材料,也都宣称没有证据可以考察,都是从传闻中听来的事情。章惇说:“不仅很多材料是从传闻中得来的,即使有些材料是从臣僚家中取得的,也不可信。但竟敢根据传闻来修史,造假骗人的胆子也够大的。”安焘说:“自古以来史官没有敢这样做的,这也是朝廷的不幸。”这些话虽然出自反对元祐年间废止新法的人之口,但他们的言论也不是没有可信之处。
“元祐绍圣史臣各有好恶”
此前,蒋之奇以乱伦罪弹劾欧阳修,欧阳修屡次上疏要求查明真相。宋神宗当面责问,蒋之奇却只能以传闻来搪塞,可见宋代官场习气。于是,蔡卞等人又受命重修《神宗实录》。蔡卞将王安石所著《熙宁日录》送给皇帝,元祐年间的《神宗实录》因此有修改,因是朱笔改过,所以号称“朱墨本”。这是第二次修《神宗实录》。然而,元祐年间那些人,又不停攻击这个版本。
宋徽宗时的刘正夫说,元祐、绍圣年间分别所修《神宗实录》,各有得失,应将两者意见加以折中,才能传信史。徐则说:“神宗正史修订已过五年,还不能完成,是由于元祐、绍圣史臣有不同好恶,范祖禹等人以司马光家藏记事为主,蔡京兄弟则采用王安石日录,各持己见,争来争去,没有是非。当时朝廷中人,谁无家藏记录?以我之见,把这些家藏记录都征集来,互相参考,辨别是非,才能修成大典。”“靖康之难”,南渡之后,宋高宗绍兴四年,范冲再修《神宗实录》,终于完成并进献给皇帝。这是第三次修《神宗实录》。编著《宋史》用的就是此版。
自绍圣年间到绍兴年间,三十多年来,元祐党人不断地篡改颠覆,留下了深深的怨愤。而范冲又是范祖禹的长子,继承其父亲的事业,变本加厉地进行报复。而且,王安石自著的日录和绍兴年间朱墨本实录,都被毁灭,无从查考了。于是,《宋史》里的王安石冤案也就永世不能真相大白了。
“攻击王安石乃欺负他已死”
如考证熙丰年间的事实,刘正夫和徐所说元祐、绍圣年间人们的好恶不同,互有得失,是最公平的说法。近代大学者蔡上翔撰写的《王荆公年谱考略》载有靖康初年杨时《论蔡京疏》,有南宋无名氏在其后写道:
王安石在时,国家全面昌盛,用王韶出兵收复河湟一带失地,取得熙河大捷,扩展土地数千里,宋朝百年来从未有过。南渡以后,元祐年间诸位先生的后代子孙,以及苏轼、程颐、程颢兄弟的门人故吏,对元祐以来的党争十分愤慨,在攻击蔡京仍不能发泄其愤怒后,竟把宋朝败亡变乱的原因,归结为王安石变法。这都是虚妄的说法。其实,宋徽宗、宋钦宗时的祸乱,是由于蔡京造成的。而蔡京的被任用,则是司马光推荐的。而杨时(龟山)的升迁,又得益于蔡京。这种后浪推前浪的情况,和王安石一点关系都没有。至于杨时在宋徽宗时不攻击蔡京而攻击王安石,在于感念蔡京提拔他的恩情,同时也是畏惧其权势,并欺负王安石已死罢了。
这正是其中症结。王安石之所以被诬陷千年而不能洗雪,都是由于元祐时那些贤人的子孙和苏轼、程颢、程颐的门人故吏,造出过分言辞,却随着程朱理学被世人所尊崇而成了铁案。《四库全书提要》追究《宋史》错误的原因,在于专门表彰理学,而对其他的事都不在意,确实是那样啊。颜习斋曾为韩侂胄辩冤,说他能仗义复仇,是南宋第一名相。而宋史把他列入《奸臣传》,只因他得罪了讲学的那些君子。朱彝尊和王渔洋也曾批评张浚误国,而张浚杀曲端和秦桧杀岳飞没有什么区别,只因其子张栻在岳麓书院讲学且和朱熹关系密切,于是推崇为名臣,而罗致了曲端之罪,这实在是曲笔。这都足以证明《宋史》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而其最大原因则是因学术的门户之见而罔顾事实,而王安石则为最不幸。我在这里先这样评说,我说得是否可信,等待有见识的人。
《王安石传:帝制中国最激进的政经改革者》梁启超著、任浩之译
武汉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