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刘绍棠(图)——回忆绍棠之三
【作者】 王默沨
【报纸名称】:
【出版日期】2011.06.02
【版次】第12版(文艺周刊)
【入库时间】20120210
【全文】
电文:母病危速归,父字。时间是在1958年7月13日。
收发室的姚四喜对我说,电报昨天一早就到了,可咱厂昨天是厂休日,你一天没到厂里来,给你往单身宿舍打过电话,你同屋的人说,你在八家庄租了房,可我不知你住在哪个门里,也就没给你送去,实在对不起……
我说你这就够负责任的啦,谢谢。
接下来就是向科长请假,往火车站跑。买票之后就上了火车,火车准时启动。
两个月前,父亲刚刚来石家庄看过我,我是老人家最小的孩子,自小看得娇,他是看到石家庄的报纸上登了我的名字才来看我的,他把贴在厂院里的大字报都仔细看过,他说我出了事,他也有责任。
“我出事是因为我多说了话。”我劝慰他,您有什么责任啊,并故意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
“那套《四书》我不该给你邮来,还有那套《词源》。”老人家认真地说。为这件事父亲很难过,临回老家时他说,你这日子过得太腻味,成天价抬头低头老是跟骂你的大字报一起过日子,没个开心的时候。
这么着吧,过些日子我就给你拍个电报来,你拿着电报好请假,你就回家去休息些日子吧。
不用说,这封电报就是父亲兑现自己的许诺的。
火车在冀中平原上疾驰,很快过了徐水县,下站是固城,再下站就是北河店,从我老家东霍山村到北河店车站60里地,这是我们村离京广铁路最近的一个切点,但今天我不能在北河店站下车,近几年来我的双亲一直住在易县城里,我大哥的一儿一女在县城上中学,两位老人在县城里陪两个孩子读书,这样我今天就得在高碑店下车,从高碑店乘汽车赶到易县县城。
外边下雨了,只听车厢里有人喊了声:雨下起来了!我这才注意到天气的变化,也才注意到火车已经到定兴县车站,我像被蝎子蜇了似的,忽地站起,直奔到车长办公席,掏出钱来往桌上一摔,说:“补票,从高碑店到永定门车站一张。”
这一切说明我的思维很正常,我还牢记着去看绍棠的事,一刻也没忘记。因为我打听清楚了绍棠的情况,是从一个小伙子那里打听到的。两周前,我曾被派到岗南水库工地去挑土筐,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水库工地那么大,人山人海,一个个挑土筐、推土车的民工像搬家的蚂蚁。我先是推土车,后来组长看我太吃力,就叫我改挑土筐。组长才18岁,他很爱说,不到半天时间,我就知道了他也是通州人,潞河中学毕业的。我问他,你是潞河中学毕业的,那一定认识刘绍棠了。
“当然,通州人不认识刘绍棠,还算通州人吗?”这话听起来叫人心里痛快!
我说:“最近怎么也听不到他的消息了?”
小伙子说:“批判也批判了,处分也下来了,右派帽子也戴上了,报上都登了呢。”
我说:“你知道他的近况吗?”
他说:“他就住在家里。他家在北京府右街,他经常在门口和一个老头下棋,我经常看到他。”
当他知道我要去看刘绍棠时,立刻严肃起来说,我劝你最好别去,那儿离中南海只有一墙之隔,那里的保卫工作可严了,戴着帽子的人不准互相串门,来了客人必须在一小时之内报告居委会。当我拐弯抹角地向他说明我和绍棠的关系,并说已有七八年没见过面,特别想去看看他时,他更是严肃地说:“我劝你最好别去,再说你如果登门去了,他却不敢往家让你那多尴尬。”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要是实在想去,你就试试,不过你要为看朋友而被拘留,那可不值得。”我说:“这要等我有理由请假去北京。”只过了两周,我就等来了父亲的电报。
中午,火车准时到达永定门。雨还在下,我决定先到姐姐家找把雨伞,姐姐和姐夫都在南口暖瓶厂上班,姐姐是检验工,姐夫是会计。从姐姐家出来时,已将近两点,我到前门汽车站等汽车,中午时间上下班的人少,我等了足足半小时,才等到一辆汽车,这辆车开往北海,来回南北方向行驶。这是那小伙子教给我找绍棠的办法,我以为可行,而且自我进入府右街后,雨就明显地小了,我以为这是好兆头。我乘坐公交车又从北海前方往回返,在车过府右街时,雨成了毛毛细雨,两边便道上已有行人走动。当我第二次从北海站出发时,我发现人似乎多了一些,这时,雨也停了。我担心若等从北海回来再下车,会耽误了和绍棠的见面,我就喊了一声:“还有没下车的呢!”司机大声说:“你头发昏啦!”
我因为急着下车,还摔了一跤,沾了满身的白灰,转身向汽车前方走时,路边那个年轻的弈手往我这边望了望,这回我看清了,那人正是刘绍棠。真是太巧了,绍棠见到我先是有些吃惊,尔后喊着要去厕所方便。 其实,我们是到那里说话。我也就跟着他喊:“附近有公厕呀,我也方便方便!” 我们就一起走,一起慢慢地说话。
绍棠说:“大伯那封电报你还带着吗?”
我递给他看。
绍棠说:“你说过,大伯曾和一个晚清的报管念过几年私塾?”
“嗯!”
“这电报的用词非常讲究!”
轰!我的脑袋炸开了,到底是绍棠比我想得多!
“你应该想到大娘可能真有病。”
我说:“那我马上回老家。”
“不!”绍棠打断我说,“我和你一起去高碑店,你找我一趟不容易,我要和你多呆一小时,到高碑店后我再返回来,明天还得去下乡。”
我们按时到达高碑店。我自己下车,但横在汽车站门口的木牌给了我当头一棒,由于雨大路泞,西去的公路已全部软化,近日内无望通车,自某月某日起,去往易县、涞水、来源的汽车全部停运。这时我才想到高碑店同易县的公路是三合土垫的,柏油路修建费用虽然早已收缴,但何时动工还遥遥无期。我立刻蔫了,就像秋后被霜打过的茄子,无精打采地找到邮电局,先给父亲打个电话,长途电话接了一个多小时才接通,接电话的是我侄子,他开口就跟我恼了,像八级地震:“你还在高碑店吗?你还是返回北河店吧!我奶奶的灵柩已经埋在老家坟里了。”“灵柩?”侄子清清楚楚地说:“是灵柩。”我突然明白母亲已经病逝了。侄子说:“我爷怕你着急,就写了病危。”
这个消息完全使我蒙了,我不知道是怎样走出邮电局的,不知道我那把雨伞丢在了哪里,当我步行到北河店,找到那条“五一大渠”时,我已淋得浑身精湿,远怕水,近怕鬼,可是我在黑暗里走了整整一夜,终于到了我的老家火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