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乱还乡”的刘绍棠
【报纸名称】:
【出版日期】2013.04.22
【版次】A18/24(精彩阅读)
【入库时间】20131211
【全文】
刘绍棠和杨广芹,一个是“大乱还乡”的著名作家,一个是善良淳朴的农村少女,在“文革”时期的非常岁月,在他们共同的家乡———大运河畔儒林村,发生了他们人生中一段刻骨铭心的邂逅……本文是杨广芹的口述回忆。
我(指杨广芹)记得刘绍棠是在一九六六年八月份回儒林村的,我当时正读初中二年级,“文革”刚刚开始,到处是血雨腥风。
因为经常搞运动,学校里不常上课,要搞大批判,写大字报。我从小不喜欢暴力运动,也不喜欢打打杀杀,不喜欢打别人、批判别人,所以回村参加劳动。我到现在都记得他回村时第一天出工,因为正式上工,跟群众见面,村长就领着他来到田头,跟社员介绍几句,说:刘绍棠回村里参加劳动,请广大群众监督。村长说完了,刘绍棠跟大伙儿鞠了一躬,也没言语,就下田开始和大伙儿一起干活了。我当时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什么,心里就一激灵,这人怎么这么熟,这么亲切?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穿一身劳动布料的衣服,戴一个大草帽,脚上穿的是黑松紧口塑料底的布鞋,高高大大,干干净净的,一看就像是知识分子。后来,每一年秋收割麦子,他的脖子上总是挂一条毛巾,一副干部下乡的样子。
我妈妈是个童养媳,她的公公就是刘绍棠祖父的长工。公公婆婆对我妈妈不是很好,整天让她干活,任意打骂,只有比她小七岁的刘绍棠从不欺负她,当她的小跟班,打柴,挑水,堤里、运河滩说笑玩耍,十分开心。所以没有少爷丫头的主仆关系,有着姐弟情深的特殊感情。在刘绍棠的许多小说里,都有我妈妈的形象与影子。因为有这样的关系,刘绍棠“大乱还乡”,我妈妈还是非常照顾他。
一九六六年,红卫兵整天上村子里抓人,刘绍棠有一个本家侄子,也在敢死队,负责给刘绍棠通风报信。刘绍棠听到风声就跑到我们家后门跳过篱笆墙,躲进我二弟的房间,心惊胆战地挨到半夜,听到村子街巷都没有声音了,才又跳出后门篱笆墙,回家睡觉。那时候,刘绍棠犹如惊弓之鸟。
形势紧张的时候,村干部安排他到河滩里捡粪,不跟村里人在田里干活,为什么呢?因为在村附近干活,公社的造反派、红卫兵、敢死队,就能很方便地揪住他,批斗他。这种批斗可不能有第一次,如果开了一个头,那么这伙人批斗就上瘾了,要是闲着没事,就会想,去把刘绍棠揪出来斗斗。你觉得好笑滑稽?那时候的敢死队,就是这样把人往死里斗。敢死队是什么人?是学校里的学生,是学生的自发组织。以前受老师家长的管制太严了,所以现在一解放了,就自由发泄压抑的心理了。
他白天也不敢独自在村里,因为有学校的革命小将、城里的敢死队点名抓他,批斗他这个全国有名的右派分子。幸亏村里人有心为他开脱,派他上运河滩捡粪放牛,敢死队到儒林村大叫大嚷抓他,乡亲们就说,上运河滩捡粪去了。运河多大,多宽阔啊!村里人说,找不到。你想这么大的运河滩,到哪里去找人!敢死队没法找刘绍棠,只好走人。时间一长,也就没有批斗他的念头了。所以,他在乡亲们的照顾下,躲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劫难。
那几年是“文革”刚刚开始,运动特别多。敢死队来,革委会来,造反派也来。一个接着一个,弄得老百姓人心惶惶的。作为全国有名的刘绍棠,过的是什么日子,可想而知,他还能在人前大着嗓门放炮吗?搁谁谁也不敢!
我当时还小,只有十五岁,所以没有跟他接触。而且这中间两年的时间里,我断断续续地去上学,“复课闹革命”。上北大“串联”,去公社搞活动,并不是经常在村里参加劳动。一九六七年,学校组织我们去北大“串联”,等着毛主席接见我们。我们在北大住了一个礼拜,我当时梳着长辫子,因为要革命,就把辫子绞了。刘绍棠曾是北大中文系的学生,后来在胡耀邦的帮助下去共青团中央当了专职作家,新时期国家培养的五年计划的作家代表。所以后来我们熟悉以后,他常开我的玩笑,说我是他的师妹,因为我们都在北大串过一回门,有一定的渊源。在他的很多篇小说里,他都会写上师兄师妹之间的故事,显得亲切许多。刘绍棠还跟我说了一个笑话,说,想当年我进学校批的是胡适,而后来,批的却是我刘绍棠。这真是历史的一个玩笑,说历史是长眼睛的。
直到一九六八年我才离开学校,正式参加村里劳动。第一次劳动是去建榆林庄大闸,就是在我们村边修了一条河,与运河相通,有闸门就可以控制水流灌溉,有利于村里的农田水利。我和村里的劳力在工地上挖渠道,他就在堤坝边上捡粪。挖渠道的很多人看着他不紧不慢地低头捡粪,都有些笑话他的做派。我看他跟在我们收工队伍的后头,他推的粪车从来都是空的。干活他可不是一把手。
刘绍棠在儒林村劳动的时候,他妻子常给他送一点日常用品。我好像没见过她。但是她来的时候很多人都去看她,说她也是不怎么说话,逢人只是礼貌地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她都是骑自行车过来的,从北京城里到通县乡下,大概要有60公里,按照现在的情况,好像有点不可思议,但是以前的人就是吃苦耐劳,也是为了省点钱。送的是吃的、穿的,也有冬天生炉子的劈柴。劈柴是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在白布口袋里,驮自行车后座上,很多人就故意上去一边说话,一边摸口袋,验证一下是不是馒头。
刘绍棠在村里干一些轻松的零活,捡粪、放牛、摘墒、平渠、修道。平时能见面,但是遇到了不说话。在工地上,也有人找他聊天,因为他比较有名,十岁之前是在儒林村长大的,乡里乡亲,是知根知底的。刘绍棠的爷爷好说大话,好助人,也好听书,会说书,虽然认不得多少字,但好斯文,穿起了长衫,说话咬文嚼字。他的祖母是个贫家的女儿,吃苦耐劳,忍辱负重。她的大哥到关外,贩卖鸦片,发了大财,成为运河滩的大地主,就想到小妹小时候吃了太多的苦,便拨出一百亩地,租给他们家,地租比一般的佃户少,于是他们就雇起了长工。所以,他的父亲就有条件上私塾,后来又到布店当学徒,基本上是个城里人。刘绍棠的母亲非常能干,长得也很好看,听我母亲说,她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看见儒林村的媳妇超过她的,刘绍棠长得就像她母亲,眉清目秀。但是那个时候,他的情绪非常地低落,谁也不去搭理。干活是远远地落在后面,收工也是远远地落单。
本文摘自《心安是归处:我和刘绍棠》,杨广芹口述,沱沱记录,当代中国出版社,定价:2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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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绍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