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春华秋实·雅舍风光
【副篇名】刘绍铭(香港)
【报纸名称】:
【出版日期】2013.04.03
【版次】第B03版:月光城·文学
【入库时间】20130520
【全文】
梁实秋穷三十年之力翻译了《莎士比亚全集》(四十册),写过英国文学史,也发表过不少学术著作。但我相信对他自己和他的读者而言,此生最引以为傲的是写了《雅舍小品》那系列文章。把英国最伟大的作品译成中文,对译者而言,当会感到不枉此生。但翻译始终是借来的生命。梁实秋要倚着“雅舍”的门墙落笔才见华彩。
一九三七年抗战军兴,梁实秋从上海辗转到四川,应程沧波之邀主编“中央日报”副刊。发刊当日他在“编者的话”中订下了选稿标准。他说:“现在抗战高于一切,所以有人一下笔就忘不了抗战。我的意见稍微不同。于抗战有关的材料,只要真实流畅,也是好的,不必勉强把抗战截搭上去,至于空洞的‘抗战八股’,那是对谁都没有益处的。”
梁实秋是早期留美学生,受业于哈佛大学 Irving Babbitt教授门下,一生坚守文学不为政治或宗教服务的信条。他“在编者的话”里并没有反对与抗日战争有关的文学作品。他反对的是“抗战八股”。雅舍主人曾因文学“阶级性”的问题跟鲁迅争论过,挨了鲁迅的骂,说他是资本主义的“丧家之犬”。“编者的话”刊出后不久,就有署名罗荪的在重庆《大公报》向这位“资本主义自由化”的代言人发难。文中提到梁实秋在重庆的居住环境,说他原来住在“德国式的建筑里面的,而现在是关在重庆的中国古老的建筑物里面”。
梁实秋答辩时说他搞不清楚什么是“德国式建筑”,不过硬要派他住在“德国式”的房子的动机倒很清楚:“这是要证实我是属于该打倒的那一个阶级。”雅舍主人说这种无中生有的抹黑手段他领教过多次了。早前就有一位自命为“左翼作家”的在一月刊说他“到学校去授课是坐一辆自用的内有丝绒靠垫的汽车。其实是活见鬼!”
《雅舍小品》这系列文章自一九四〇年开始,第一篇就是《雅舍》。梁实秋在上面引的答辩文内有此一问:“重庆还有‘古老的建筑吗’?”有?没有?他避过不提,反而对自己租住的“雅舍”一板一眼地描述一番:
到四川来,觉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最是经济。火烧过的砖,常常用来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砖柱,上面盖上一个木头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峋,单薄得可怜;但是顶上铺了瓦,四面编了竹篦墙,墙上敷了泥灰,远远地看过去,没有人能说不像是座房子。我现在住的“雅舍”正是这样一座典型的房子。
“雅舍”有窗而无玻璃,连这种居所最起码的条件都付阙如,雅舍主人属于哪个“阶级”,一说就成俗了。毕生研究中国散文的卜立德(David E. Pollard)教授在他编译的《中国文选》中介绍梁实秋的作品时,特别称赞他写的是“道地的中文”。所谓“道地”,就是句子不“英化”。卜立德也很欣赏雅舍主人讽喻世情的笔法:幽默、机智,偶见尖酸,但不刻薄。他行文少见夫子自道,因为在大千世界中,他爱扮演的是“人间喜剧”中的一个小角色。
卜立德拿了《狗》来做例子,用以说明作者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你往访朋友,看门狗狺狺然、张牙舞爪。主人出来了,看到你一面狼狈,难掩一面得意之色,笑骂畜生一声:“小花!你昏了?连X先生你都不认识了!”但梁实秋就相信,“狗咬客人,在主人方面认为狗是恪尽厥职,表面上尽管对客抱歉,内心里是有一种愉快,觉得我的这只狗并非是挂名差事,他守在岗位上发挥了作用”。
这类幽默、风趣、“发人私隐”的小品,雅舍主人实优为之,例子也多。成稿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初的《理发》是神来之笔。那年头男人剪发的地方不叫什么“发型屋”。要剪发,除非客人说“免”,否则师傅还会跟你洗头、刮胡子。那年头电动剪发工具还未面世,剪发用剪刀,刮胡子用剃刀。记得有一出处不明的怪联寻剃头师傅开心:“问天下头颅几许,看老夫手段如何。”若悬在理发店的门板上,无疑叫客人进来引颈试刀。《理发》文字妙趣横生,可是因为意象离不开剃刀边缘,读来也觉阴风阵阵。且看雅舍主人身手如何吧:
理发匠并没有令人应该不敬重的地方,和刽子手屠户同样的是一种为人群服务的职业......如果你交一个刽子手朋友,他一见到你就会相度你的脖颈,何处下刀相宜,这是他的职业使然。理发匠俟你坐定之后,便伸胳臂挽袖相度你那一个脑袋的毛发,对于毛发所依附的人并无兴趣。一块白绸布往你身上一罩,不见得是新洗的,往往是斑斑点点的如虎皮宣。随后是一根布条在咽喉处一勒。
跟着下来作者要和我们“分享”洗头和刮脸的经验。洗头大致说来有惊无险,但刮脸在他描述下的确有出生入死的感觉。他借了 Robert Lynd 的话:“当剃刀触到我的脸上,我不免有这样的念头:‘假使理发匠忽然疯狂了呢?’很幸运的,理发匠从未发疯狂过,但我遭遇过别种差不多的危险,例如,有一个矮小的法国理发匠在雷雨中给我刮脸,电光一闪,他就跳得好老高。”
洋人刮脸的恐怖经历说过,雅舍主人用了一则相声笑话结尾。据说从前理发学徒学刮脸手艺时,是用一个带毛的冬瓜做试验的。有事要走开时,小徒弟便把剃刀向瓜上一剁,方便极了。后来师满出来谋生,忙乱时偶然或会把客人的脑袋瓜误作冬瓜,往上面就是一剁。雅舍主人总括地说:“刮脸的危险还在其次,最可恶的是他在刮后用手毫无忌讳的在你脸上摸,摸完之后你还得给他钱。”
一九四九年梁实秋到了台湾,受聘为省立师范学院英语系主任。师范学院升格为师范大学后,出任文学院长,课余继续翻译莎士比亚。梁实秋的职业是英文老师,翻译是“余兴”,离开课室和办公室后他就是“雅舍”主人。在台湾的“雅舍”已非旧观,但小品风格幽默风趣依然。
风格不殊,眼前景物却非畴昔。七十年代台湾经济“起飞”,对日常生活质素的要求也相应提高了。雅舍主人在重庆生活那段日子,认为理发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因为那时理发店的椅子看来就像牙医诊所的椅子,“死橛橛硬梆梆的,使你感觉到坐上去就要受人割宰的样子。门口担挑的剃头挑儿,更吓人,竖着的一根小小的旗杆,那原是为挂人头的。”
比对之下,雅舍主人在《汰侈》一文所记的台北理发店,风光就不可同日而语了。这家号称“亚洲第一”的理发店,门下三百名理发师全是女身。营业项目包括洗脚、修脚、修指甲、擦皮鞋、洗裤子,除此之外还有各式餐饮及老人茶。“更令人惊讶的是开张之日,居然顾客如云,座无虚席,生意鼎盛。”“汰侈”一词,出自《世说新语》,以春秋之笔记述石崇、王恺等“富豪”穷奢极侈的生活。王武子《王济》宴晋武帝一道名菜是“蒸炖”,异常鲜美,帝怪而问之,答曰:“以人乳饮炖。”这就是说用人奶喂乳猪。
实秋先生在台湾发表的散文,像这类以社会话题入文的不多。他还是喜欢谈身边琐事。这时候的代表作不少,像《日记》、《胡须》和《聋》等。怀人忆旧的文章,信笔写来就见民国风流人物。《麻将》说胡适之先生偶然也喜欢摸几圈:
有一年在上海,饭后和潘光旦、罗隆基、饶子离和我,走到一品香开房间牌……我照例作壁上观。言明只打八圈。打到最后一圈已近尾声,十分紧张。胡先生坐庄。潘光旦坐对面,三副落地,吊单,显然是一副满贯大牌。“扣他的牌,打荒算了。”胡先生摸到一张白板,地上已有两张白板,“难道他会吊孤张?”胡先生口中念念有词,犹豫不决。左右皆曰:“生张不可打,否则和下来包!”胡先生自己的牌也是一把满贯的大牌,且早已听张,如果扣下这张白板,势必拆牌应付,于心不甘。犹豫了好一阵子,“冒一下险,试试看”。“啪”的一声把白板打了出去!“自古成功在尝试”,这一回却是“尝试成功自古无”了。
梁实秋这一代的文人,兴之所至,偶然也谈吃的,有些不但纸上谈兵,还真的有一手。李怀宇访问王世襄的长文《现在的东西味道全变了》引汪曾祺的话说,有一次王世襄和几位朋友会餐,规定每人备料去表演一个菜,王世襄只带一把葱,做了“焖葱”这个菜,结果把所有的菜都压下去。
实秋先生厨艺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他写了不少谈吃的文章,我看到的就有二十多篇。鱼翅和鲍鱼等“珍品”随俗入文,不在话下。他也兼顾《粗食》。就说豆腐吧,厚德福这家老店就有特别炮制的方法,取名“罗汉豆腐”。先将豆腐捣成泥,加茨粉增加其黏性,然后摆豆腐泥成小饼状,实以肉馅,和摆汤团一般,下锅过油,再下锅红烧,辅以佐料。这道名菜滋味如何?雅舍认为不过尔尔,用“罗汉”作招徕,跟“佛跳墙”同出一辙,噱头而已。
雅舍“食经”文章中,令人看了食指大动的,《火腿》是其一。话说民国十五年冬某天,吴梅先生在南京北万全宴请东南大学的同事,梁教授也是座上客。席间上清蒸火腿一色,盛以高边大瓷盘,取火腿最精部分,切成半寸见方高寸许之小块,二三十块的矗立于盘中,纯由醇酿花雕蒸至熟透。这道“古法”蒸火腿,鲜味绝伦,主人吴梅喝得几分酒意,忍不住击案高歌。由此可见雅舍谈吃异于凡品的地方。酒食厨艺之外,你还可在他字里行间隐约看到民国名士遗风。难怪实秋先生感叹说,酒后“击案高歌,盛会难忘,于今已有半个世纪有余”。
梁实秋原名梁治华。这名字与“振华”、“兴华”、“建华”一样老土。“实秋”是他的字,上上之选也。春华秋实,他活到八十四岁,历经世变,行不改其志:读书、教学、写文章,至死不渝,结结实实地活了一生,人如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