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鲁迅
【副篇名】刘绍铭(香港)
【报纸名称】:
【出版日期】2013.03.16
【版次】第A14版(月光城·文学)
【入库时间】20130410
【全文】
鲁迅埋骨已七十多年了。他生前备受争议,死后聚纷纭。不论是毁是誉,鲁迅研究一直是“显学”。以量而言,车载斗量,除作品本身外,还可从他平日的言谈和生活片段抽样去剖析他复杂性格的“阴暗面”。当然,愈难在字里行间找论证的愈能吸引读者。像周氏兄弟“反目成仇”的内情,是不是因为为兄的不合“偷窥”弟妇出浴?这类本来只有“狗仔队”才感兴趣的题目,就因为鲁迅名气大才有人穿凿附会,制造话题。
作家的私隐要读者看得上,总得有点特色。张爱玲若不是这么“坚贞决绝”,跟俗人不相往来,就不会有好事者扮演她的邻居,每天等着她从住所跑出来倒垃圾,然后从中找物证,看看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大作家,用的是什么肥皂,吃什么零食。
前面说过有关鲁迅研究的著作车载斗量,要是加上外文资料,那更要汗牛充栋了。这对有志研究鲁迅的年轻一代学者而言,想是一大心理负担。几十年来,鲁迅作品的横街窄巷,早有人捷足先登。不想拾人牙慧,真的要别出心裁。这十年间,我看到的鲁迅研究英文著作中,有JonKowallis的《全英译鲁迅旧体诗》。这真是工程浩大之作,因为Kowallis提供的,不是光秃秃的译文。每首诗,译者都要花心血追“典”溯源。《自题小像》一首,就用上十八条密密麻麻的注释,占了五页的篇幅。
遗憾的是,今天的青年即使还爱读书,但也不一定会挑鲁迅的东西来看。听说我们的同胞中有口口声声把自己的老婆称作“夫人”、儿子作“公子”的。这类人拿鲁迅的杂文来看,也看不懂的。
鲁迅致李霁野书有云:“我是不写自传也不热心于别人给我作传的,因为一生太平凡,倘使这样的也可做传,那么,中国一下子可以有四万万部传记……”(一九三六年五月八日)
一九二七年,鲁迅四十七岁,所有重要的著作已先后出版,日文、英文的翻译亦相继出现。九月二十五日他去信台静农,请他转达刘半农,“感谢他的好意,为我、为中国。但我很抱歉,我不愿意如此。诺贝尔奖金,梁启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这钱,还欠努力”。
鲁迅于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逝世,生前没有预立遗嘱,但在同年九月五日定稿的文章《死》中交代了几项心事,吩咐自己死后“赶快收殓、埋掉、拉倒”;“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狂人日记》作者的一生,当然极不平凡。他在上海出殡那天,自动送葬的共有七八千人,灵柩上覆着一面大旗,上面是沈钧儒写的三个大字:“民族魂”。鲁迅死后,有关他的生平记载层出不穷。因为他生前没有留下“五十自述”这类文字,为他立传的作者只能依靠他的书信、日记、著作、演讲词和发言纪录去重组他的生平。或者如《鲁迅自述》的作者郜元宝所言,认为鲁迅的文学作品就是他的“自传”。
为鲁迅造像,还可用魔幻手法。朱正写《鲁迅传》,有刘再复作序,文中说到神化鲁迅的工程曾由“国家机器推动过”。话说当年鲁迅在上海的家居容不下日见臃积的书籍,于是另租了一个房间安置。一九三三年三月二十七日日记有此一条:“下午移书籍至狄思威路。”“文革”时期上海市委写作组的石一歌就凭这十个字用全知观点写成了《秘密读书室》一文,说“白色恐怖”越来越恐怖,鲁迅在家里阅读和存放马克思主义的著作越来越不便,只好另辟书室:“多少个漆黑的夜晚,鲁迅来到这里,用纸张罩着电灯,聚精会神地读着读着……街上囚车飞驰,窗外寒风呼啸,然而,马克思主义的光辉驱散了阵阵寒气,温暖着他的全身。”
理论上讲,任何有关鲁迅生平的事迹,都可入传,这包括别人对他的评议和“八卦新闻”。当然,资料最后的取舍由为他立传的作者决定。周氏一生“横眉冷语”惯了,仇家不少,难怪有人骂他为“文妖”。最近读罗孚旧文《叶灵凤和鲁迅的骂战》,才知当年在这位前《星岛日报》资深编辑的眼中,鲁迅是个“阴阳脸的老人,挂着他以往的战绩,躲在酒缸的后面”。时为一九二八年,鲁迅才四十八岁。叶灵凤还写了《穷愁的自传》这篇小说,但见主角魏日青每日“照着老例,起身后我便将十二枚铜圆从旧货摊买来的一册《呐喊》撕下三页到露台上去大便”。
回力镖,是澳洲土著狩猎时的武器,掷出去后会弹回来,一不小心就会伤到自己。叶灵凤“骂”鲁迅,用的是回力镖。其实鲁迅的行业又不用色相示人,长了“阴阳脸”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文字了得就成。
鲁迅自一九二七年移居上海后,基本的生活开支都来自稿费和版税。龚自珍有言“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笔耕为活,已够辛苦,更何况身处文网的时代。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五日,《申报·自由谈》刊登了启事,说:“这年头,说话难,摇笔杆尤难”,为此“吁请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少发牢骚”。《自由谈》是鲁迅经常“卖文”的地方,爱发“牢骚”是性格使然。
这则启事,鲁迅看了不是味道。他在《准风月谈》的“前记”貌似从善如流地说:“但有趣的是谈风云的人,风月也谈得,谈风月就谈风月罢,虽然仍旧不能正如尊意。”《准风月谈》收的都是他一九三三年六月后在《自由谈》发表的文章。看题目,你会以为《喝茶》这篇应该有点“准”风月的味道吧?周作人也谈过《喝茶》,认为“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鲁迅喝茶,却无此雅兴。他想到的是无“清福”可享的劳动人民。这种人在“喉干欲裂”时是尝不出龙井茶与白开水的分别的。集内有一篇《谈蝙蝠》。如由周作人落笔,绝对是个“草木虫鱼”的好题目,但鲁迅在文末忍不住刺了梁实秋一下。“风月”到他手里,最后总变“风云”。
其实文人为稻粱谋大可跳出是非圈,专做吃喝玩乐文章,话题采之不尽。“写稿佬”卖文,到了毛尖说的“人生苦短、专栏苦长”的境地时,文章出现的感叹号也可看出作者疲态。鲁迅杂文都有题目,例外的是《华盖集》的十一则“无题”,全收在《忽然想到》名下。忽然想到表示没有“预谋”,正好随意记下身边琐事,昨有客至,带来“女儿红”,相与浮一大白,不亦快哉!诸如此类,都属闲情偶记话题,多写也不会伤身。但鲁迅忽然想到的,却是“我的神经也许有些瞀乱了。否则,那就可怕。我觉得仿佛没有所谓中华民国”。虽然是忽然想到,孤怀抗俗之志却丝毫未减。这么一本正经的在方格子上讨生活,怪不得才五十六岁就赔了性命。杂文话题多取自时事和社会新闻,局限显而易见,因为时过境迁后,就不会是话题了。
《华盖集》的“题记”有一段话露了心声:“也有人劝我不要做这样的短评。那好意,我是很感激的,而且也并非不知道创作之可贵。然而要做这样的东西的时候,恐怕也还要做这样的东西……”劝他不要“做这样的东西”的朋友是怜才,希望他把时间和心血放在小说上,不要让《阿Q正传》成绝响。“做这样的东西”欲罢不能,一来爱发“牢骚”是本性。二来杂文较易成篇,可用最短的时间换取稿费。为稻粱谋,这是一个现实不过的考虑。话虽如此,他自己最清楚“做这样的东西”要付出代价的。一九二五年除夕他写下了这几句令人凄然的话:“现在是一年尽头的深夜,深得这夜将尽了,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所获得的,乃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