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清、梁鼎芬是天阉吗?
【报纸名称】:
【出版日期】2014.08.03
【版次】第B15版:读者会所
【入库时间】20140920
【全文】
众声 回音
《上海书评》2014年7月13日刊谭伯牛《近代的天宦》一文,罗列近代“天阉”者数人,为取乐之资。谭君号“不八卦、毋宁死”,谈此类名人轶事,自娱而娱人,原不必厚非。但据我所知,其中至少梁鼎芬、李瑞清二人,并非如谭文所说,谭君轻信人言,“俗语不实,流为丹青”,是应该纠正的。
谭文引刘体智《异辞录》卷二:“(于式枚)侍郎、(梁鼎芬)京卿皆有暗疾,俗称天阉,不能御女。”其实,梁鼎芬之非天阉,刘衍文先生早作过一文,详为之考证。刘文题为《终古佳人去不还——梁鼎芬与龚夫人》(载《万象》2011年第1期),其中亦引及《异辞录》,而力驳之:
据《梁节庵先生遗诗》所叙,梁氏至少生有两儿一女,天阉之说不攻自破。也许天资刻薄之人会说,安知其子女不出于他人?如果要这样说,那么,近年先师余绍宋先生的日记问世,足为梁氏彻底洗冤辩诬。梁鼎芬的叔母是先师的祖姑母,即祖父的姊妹,据吴(天任)《谱》,“自太夫人卒后,叔母余太夫人抚先生如己出”,晚年即由梁鼎芬赡养。故先师与其家往来甚密,每逢节日及诸人寿诞,均相互拜会致贺,梁氏之死,还是先师送终的,其遗诗也由先师编定。先师《日记》提到梁鼎芬家属处甚多,如民国十二年(1923)七月廿日:“梁三太、四太来,留晚饭。四太忽患头眩。”民国十五年(1926)一月六日:“梁三太、四太来,留夜饭。”
吴《谱》谓梁鼎芬“先后纳妾区氏、王氏”,而先师所记的梁氏家庭成员竟有三太和四太,可见吴氏材料搜集尚多遗阙。试想一个连娶了四房姨太太的人,怎么可能是个性无能者呢?
此节所论说,可谓铁证如山,无可辩驳。谭君大概没读过刘文,不能“流丸止于瓯臾”,遂上了《异辞录》的当。
李瑞清号“清道人”,其轶事流传,也多不根之语。如说他能吃一百只螃蟹,号“李百蟹”,即显属妄谈。又他数娶余氏女为妻,皆亡,后遂号为“梅痴”。其间细节,据王培军《光宣诗坛点将录笺证》所考(46-47页),也有误传之处。而谭君引郑逸梅《近代野乘》:“或谓梅庵天阉,故无子,盖捷南宫时,夜读中寒所致。”并引高阳《梅丘生死摩耶梦》,谓李的天阉,已经上海宝隆医院出具医学鉴定,确凿无疑。郑逸梅书例无出处,多不足信,为人所熟知;高阳之书,则是小说性质,谭君据以立说,不可不谓轻率。
检《梅丘生死摩耶梦》(中华书局1988年版)26-27页载,清道人为人所诬,说他与父亲的姨太,有“中冓之言”,为了证明其清白,他的两个弟子胡小石、胡俊:
力劝清道人以事实来辟谣,——事实是:清道人为根本不能人道的天阉。清末民初的达官贵人,天阉很多,较早的有翁同龢、潘祖荫;以及翁、潘的门生梁鼎芬、于式枚;当时住上海,亦为清道人挚友的沈曾植,亦有此天残地阙。
但经“两胡”陪伴,在宝隆医院作了体检,终于由德国大夫出了很切实的证明书。……这一下,他的那班老朋友才消释了误会;同时也恍然于他的两个太太何以早死?那时的闺秀,嫁了这样的夫婿,无复生趣,而又有苦难言,安得不抑郁以终!清道人自署“玉梅花庵”,正就是暗示玉仙、梅仙“盖棺犹是女儿身”;到死都是玉洁冰清,不可亵玩的两朵清冷梅花。
无论是否属实,高阳此节文字,先已欠通。据高阳的意思,两位夫人的早死,全是为了无性生活。“嫁了这样的夫婿,无复生趣,而又有苦难言,安得不抑郁以终”;据此而言,则从前的女尼,必定都是短命的。有是理乎?
其实,李瑞清的《亡室余梅仙墓志铭》,详载梅仙夫人事:“梅仙姓余氏,湖南武陵人也。父祚馨,以举人官浙江、广东县令同知。母氏龙,继范,均封淑人。梅仙序居六,范淑人出也,年十七归余。明年之广西,又明年返长沙,寓城南之带郭园,又明年以产难卒。时光绪丁亥八月六日,距适余裁二载余也。”(见《清道人遗集攟遗》)光绪丁亥,为1887年,时李瑞清二十一岁。余梅仙之嫁李,是在1884年(见下文),李瑞清十八岁时。
余梅仙之死,据上引的《墓志铭》,是因为“产难”,若李瑞清为天阉,何来“产难”?李瑞清为亡妻作墓志,于此等事情,昭昭在人耳目者,必不至说谎。“产难”既不虚,则天阉之不实,也就不待言而明了。余梅仙的人品性情,并见于《墓志铭》所述,大致可以想见;其文云:
梅仙性痴憨如婴儿,既嫁,犹不任妇事,然能明大义,无妇人琐琐状。与筑里以诚质鲜文,然能邕勰无间言。事余犹笃谨。余性素褊急,偶毫毛拂余意,则诘责不少恕。梅仙益敬顺,未尝几微违忤。方梅仙之适余也,以甲申,时吾父从征越南,边事多警,母夫人忧郁时形诸颜色。梅仙每见,则皇皇不自安,必思得母夫人欢然后已。尝易服作男子装,登堂拜母,母惊起,以为它客。既而梅仙笑,母知亦笑。又或诵稗官小说及古今忠孝行事以遣之。自梅仙殁后,余家多故,余弟走滇随侍吾父,兄与余或治他事,不常在母侧,每阴寒雨夕,而吾母独郁然处一室也。余尝冬夜读,更阑人定,独梅仙执女红未寝。
这一段文字,写来朴素动人,不但余梅仙的为人栩然于纸上,即作者本人的性情,也拂拂于行间。——“也许天资刻薄之人会说,安知其子女不出于他人?”这样的问句,可以不必再有了吧。
闻伯虎